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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箭在弦上(一) ...

  •   这一夜,人心各异。而有些心事经过一夜发酵,成为久久不能落于实地的隐患。
      骑都尉到时,霍谆将将起身穿衣,正有小兵往里端洗漱的铜皿。
      “岑奇,”他头也不抬,开口就是一句,“摇光几时能到?”
      去岁冬月,霍敬年满二十及冠,云中霍氏族老南下特为其取字,曰摇光。
      摇光又称招摇,北斗第七星,意指破军,由此可知霍氏一族对此子寄予厚望,所托非凡。
      岑奇伸出手,对小兵摇摇头,接手了铜盆漱皿,拿进去稳稳搁下。
      “公子年轻脚程快,最迟也是下半夜,不会叫人起疑的,将军且宽心。”
      “嗯,如此便好。”
      听他既这般说,霍谆自晨起以来的怨怅也散去了大半。
      经此一夜,此刻岑奇深谙霍谆顾虑,他几经犹豫,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趁着对方专心洗漱时低声简语几句。
      “这文四娘好生厉害,昨夜险些被她捉了把柄。”
      霍谆闻言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道:“丫头年轻,早知她坐不住,你且说与我听听。”
      得了话,岑奇才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道出。
      霍谆听完摆手,道:“无需理会。”
      可思索未下片刻,他又缓缓坐直了脊背。
      “不过她倒给本侯提了个醒,此番收复河南地,又是首次大捷,可士气太盛却也不妙,趁这两日休整,你也该常至军中,借机压一压。”
      岑奇应下:“诺。”
      霍谆仔细考量下来,生了防备,道她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悚然间沉下声色,始对此女可恶可怖之居心后知后觉。
      “不过昨夜小沈将军一开口,文四娘子见好就收。”
      霍谆同样回忆起昨夜情形,度之有理,不自觉间定定颔首。
      文四娘行事不拘,倒是这沈子攸,时不时打量着椒房殿那对母女的眉眼高低。
      “昨日若无沈子攸替我父子二人周全,本侯大可咬死不认,”可理是如此,霍谆实际打心底却有些微末不屑,犹自强硬,“摇光的事是圣上有意,大皇子牵头,一个小小女娘,岂有容她去挑唆的份?”
      只不过……有些事,瞒不住大内是一回事,捅到文四娘跟前又是一回事。
      昨夜在席间,姜中捷的长史说是协理案牍,可如今陇西文书实际七成要从她笔下过,这一下轻轻巧巧带过,再跟中枢的信报一对,届时黑白两仪,全凭圣上心意。
      真是平地起高楼,无风千层浪。
      文清曾长伴于召华公主身边,朝夕相对耳濡目染,未必没有习得一身兴风作浪的好本事,此为霍谆顾忌之所在。
      沈雲与文清同样时常出入椒房殿,前者此举可谓是对后者的告诫,也称得上是维护。
      显然,从大局上看,霍文两家表面不睦,这并非沈雲所愿,更不合王皇后与大皇子所期盼之乐景,毕竟半路母子,更经不起人心鞭挞。
      若能有人压得住文清,让她明里暗里消停些,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过沈雲此人,正如前言所说,虽可算作外戚一党,却并不直接听受王氏之命,恃难驯以保身,可想而知是何其难办的一个人,难能倚仗,他不偏着文清为虎作伥已经极好,属实是个变数。
      好在,陇西还有个姜中捷。
      霍谆沉吟片刻,忽而吩咐道:“让人备笔墨,本侯要给摇光去信。”
      ……
      文清穿戴齐整,照常去她舅父帐中一起用饭,等到时却不见宁远人影,她自行用过后便去了马厩。
      操练结束后,将士们都围在伙帐前,料理粮草的老兵闲来无事去的更早,四下无人,文清偷偷给她的爱驹喂洒过粗盐水的草料,瞟一眼加一瓢,等宁远寻到这儿来,踏英已将文清添的一小把黑豆苜蓿嚼成了碎渣,很难再瞧出什么端倪。
      文清听到步声,如常转身唤了声:“舅父。”
      宁远嗯了一声,上去先拍了拍面前那颗主动伸来的马头,摸它长颈下日益油滑的皮毛,细看那黑鬃里还透着亮,一看就是被人悉心照料着的样子。
      与此同时,文清也在旁不动声色打量起来:“听人说舅父今明两日休沐,中枢旨意尚未下到陇西,还需个三五日,您这是?”
      宁远眼下带着淡淡乌青,酒气通身萦回不散,看着精神不济,他身上带着旧伤,又到这个年纪,看来是昨夜领教了隔宿醉的厉害,可这一早身上又套着赭红短褐,加罩青甲,绑赤帻,打赤膊,满身热汗,俨然一副刚从校场下来的模样。
      宁远收回手,瞥过外甥一眼:“随我去一趟主帐,两刻后有临时战术集议,你在旁做文书纪要,此刻便过去候着。”
      文清应下:“诺。”
      木扇屏后,一声注水入砚,起了研磨窸声。
      随着文清逐次添水,主帐中人声渐杂,直到第一人落座,她手中墨条的磨声同时作停。
      “承蒙陇西上下看重,沙场生死之前,党派营属太不入流,一脉同心,今日承姜太守所托,本侯与匈奴二王几经交手,心中略有所得,不过一点经验之谈,诚与诸位同袍共勉,冀有用武之地。”
      发话的人吐音浑厚,带着行伍中人特有的遒劲霸道,正是此役主帅卫将军,长信侯霍谆。
      “卫将军言重了,将士有功,犒赏本是理所应当,此乃我陇西之幸。”
      今日姜中捷落座主位,俨然一副东家作派,霍谆这番话也给足了他颜面。
      其次位于郡太守左右,与霍谆相对而坐的是郡都尉,陇西名副其实的二把手。而宁远手上端着茶,不饮也不语,若无必要,他一向是不睬场面空话。
      “大汉去岁败得惨烈,这帮狼子自小长在马背上,茹毛饮血狠辣非常,此番得胜,不过仰仗天时地利,兼以天子人和,并未真正直面领教过匈奴骑兵的厉害。论功,霍某不敢擅居。”
      “以往,匈奴骑兵令人闻之色变,可经此一役,可见其并非所向披靡,坚不可摧,归根结底,还需得扬长避短,雄兵压阵。”
      姜中捷听到此处,已是眉头紧锁不下,言不尽然:“卫将军的意思是……”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三郡屯戍重防,于匈奴狼子而言本身就是威慑。”
      霍谆话中所指已尽浅显。
      此时,沈雲自怀中一连取出数封书信,呈上长案,道:“日前消息传到陇西,北地上郡现已接手高阙塞,作为驻军,派出的斥候截获自北王庭发出的数封信函,单于呼尔善已察觉有异,命左贤王带人几次来探,均不了了之,可见其贼心未泯,高阙塞严防死守无可懈怠。”
      “小沈将军所言,正是本侯顾虑所在。”
      霍谆同沈雲相视颔首,各自会意。
      “高阙乃匈奴南北联络要塞,阴山以北,贺兰山以西,我军虽得突破,却也正因此举,陷于二面夹击之患。若真如消息中所言,北王庭屡屡派人袭扰,时日一长,军心疲散,要守下来只怕不易。”
      霍谆资历老,点中要害,有如沈雲之流未再言语,只是默认。
      “为今之计,唯有以攻为守,乘胜追击方为上策。”
      他本掷地金声节律攀高,话到此处却急转直下,喟叹长流三千尺,字句顿挫难掩失意。
      “可惜当今朝堂之中,除钱飞虎一流新生武将,主战者寥寥无几。此次出征,全仰仗圣上一力主持,即使我军获取首捷,却也招架不住得过且过者,寡不敌众。”
      打仗劳民伤财,自古就不是一句酸儒空话。
      此次伤亡虽称不上一句惨重,也不过差强人意。
      目下霍谆麾下兵士不足两万,亡者一万余,逃逸者三十六,其中由骑都尉岑奇统领的霍家三千亲兵仅余半。
      沈雲所率一万虎贲军,早于黄河之滨接应时,先锋一千所折过百,在贺兰山中折损迷失共十九人,后参与围剿,跟匈奴对战中伤残者不下三千,战马折损二百六十一匹。
      两路人马,从场上撤下的伤者共计五千五百数,重伤不治者六十。
      亡者恤金,伤者药治,人丁锐减,官税降收,仅仅这些耗用已不是一笔小数目。
      行军打仗姑且不提,人丁,良马,粮草,样样拎出来都是重头,平时无人追究,相安无事,一旦遭逢战事,哪个不是要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办的差事?
      说破了天,不过是趋利避害四个字。
      “以攻为守,不妥。”
      出声的是自落座便一直沉吟不语的宁远。
      受到反对,霍谆先是一顿,不可谓不意外,倒颇具几分认真之色:“可否细谈谈?”
      “依宁某看,河南地将才收复,徒得辽域而不占人心,无异于吞一碗夹生饭,尚未得到朝廷的有力管控,此时进攻贸然涉深,这河南地夹处前后两大方,安分则矣,一旦生变,必然搅出大乱。”
      霍谆思到深处,未再有发问,一心只待下文。
      “……不若,攻守兼备。”
      左右无人反对,宁远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果然,姜中捷闻言点头,颇有赞许,自然而然截语势而下:“不错,对匈奴的二度攻伐,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诚如前言中高阙塞之窘境,自然越快越好,与此同时,朝廷也要迅速接手河南地,屯戍驻军,将防线外扩,调置官员,使局势稳定。还有那些在河南地长居久安的游牧散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匈奴人必然不能收为己用,至于是驱逐出域还是没为奴役,事涉两邦敏殊政要,我等不敢妄议,只端看中枢的意思了。”
      “姜太守所言甚是。”
      同为陇西阵营,宁远顺承到此已可算是功成身退,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屏上浅浅衣影,又见霍谆迟迟未应,若有所思,遂又言:“在座者众,互为同僚,我等一干武将粗人,上奉皇命,下承百姓,镇国戍边,忠君为国,所求不过边疆安定,黎民辛苦耕耘,能种出一穗谷吃,换得一针线穿,老母妻儿不必受蛮子掳掠之辱,慈父幼子不被踏死在胡人马下,毕生所愿也已。”
      霍谆昂头扬脸,缓缓迎上对方夹带意味极重的注视,定定颔首:“都尉之心声,亦是霍某肺腑之言。圣旨不日便会下达,待本侯还朝,必会面见圣上,力荐此策。正所谓能者多劳,此后西北必多起战事,我大汉一方安危,今后尽系于陇西了。”
      宁远紧随姜中捷郑重起身,连道数声不敢。
      话已至此,霍谆长揖而别,携左右两名得力心腹告辞离去。
      人皆散去,三三两两出了大帐,宁远令人将茶碗等杂物一应清出去,默不作声转到屏后时,文清已做完纪要,正在对比誊写第二份。
      他于旁侧静静看了片刻,开口时问得含糊:“如何?”
      “舅父的思虑很是周详,”文清勾笔在手,往砚里探墨,“唯有让那些蠹虫奸患看到回旋之地,伺贪之机,他们有的钻营,我们才有的施展。”
      于内于外,河南地都是一块肥肉,勾得人人垂涎。
      谁得了河南地在手,来日移民设郡,就是现成的人丁,此地又兼有沃野千里,水丰草茂,粮草肥美育骏良,个中好处不胜枚举,岂不至于较量一场?
      “只有这些?”
      “还有的话……舅父适才是替我在长信侯面前说情吗?”
      虽见文清抬笔一顿,而指间青毫蓄而不滴,掐得极稳,纸上未有一星污点,她轻轻摇头,神色言辞并无避讳。
      “您无须如此。”
      宁远得到答案,难能满意一回:“若真非你有意而为,那便甚好了,还算沉得住气。”
      闻言,文清抿唇微微一笑:“舅父昨日为何留我在此夜宿?”
      集议过后,宁远的脸色愈发青白了,说话前禁不住掩嘴,咳出两声才淡淡道:“早就安排下去了,以备不时之需,只不过是凑巧,你不如少思的好。”
      末了誊出最后一字,文清起身郑重一礼:“汝宁谢过舅父。”
      “午后用过饭,便随我动身回城吧,早间我已命人递信给你舅母,此时她在家中已经预备下去了。”
      文清明白,此事已算揭过。
      “汝宁知晓了。”
      ……
      “小沈将军?”
      沈雲行在道上,听得背后有人唤,只稍稍缓步下来。
      “果然是小沈将军,还请留步。”
      高呼渐近,沈雲不疾不徐转回身,便见来人大步流星上前,虽未料及,倒谈不上意外,遂端出大方和气,笑问:“适才在宁都尉帐中一见,可是卫将军身边的岑骑都尉?”
      岑奇点点头,道:“鄙人不才,难为小沈将军好记性。”
      说话间,双方两两抱拳,互作一揖。
      “哪里,”沈雲形容客气,说话办事却并不见得多客套,“岑都尉督忙于军务,鲜少得空,此时来寻沈某,难道是卫将军有事相商?”
      岑奇面上笑道:“将军料的不错,我家霍侯有请。”
      哦?
      沈雲想,倘若是霍侯有请,必定是私事了。
      岑奇是个粗人脾气,见他一时未置可否,耐不住心思揣度,径自抬手摆出个邀人的姿态:“请。”
      却之不恭,沈雲举步跟上。
      岑奇日里时时出入主将大帐,向来无需通传,此刻人到了,行军帐里举目无不是置办从简,一眼往里掠进去,霍谆正埋首于案间简牍,左手边是以什长为率,经从百人将,到诸军侯,最终获由校尉层层上报的伤亡详况,摞比肩高,右手边则是一样流程报上来的功过奖惩,堪到胸前,这些军书皆需逐一受他审阅,并于班师之前上至朝廷。
      许是功夫下到用心处,长信侯对生人来至恍若未觉。
      沈雲行至案前一丈远站定,抱拳施礼:“末将沈雲,见过卫将军。”
      此时岑奇并未避退,落后沈雲半个身子,随其礼同。
      “在军中不讲这忒多礼,”霍谆先是抬头,而后摆手起身,将沈雲上下端详一番才算罢,褒扬也似地赞叹,“到底是后生可畏,我们这些老东西做不出办不成的,还要靠你们年轻有为的才行。”
      沈雲垂眼答:“将军谬赞了。”
      “来,先坐吧。”
      霍谆一让,二人移步旁侧,沈雲与其相对而坐,岑奇静默在后。
      “听闻宁都尉的内眷微恙,本侯颇有挂怀,总存着一份心意,虽说两家隔得远,同为文相家的姻亲,既从宁府的门前过,断断没有过而不入的礼数。我日前便吩咐犬子,让他沿路上打回一头鹿一头麇,准备明日携礼入城探望。”
      他提这种事,沈雲自然是笑道:“霍侯思虑得周全。”
      到底是长信侯,他拿准了吃人嘴软,备下的这两头畜牲,可谓浑身是宝,鹿肉鲜美,麇肉滋润,悦泽人面,用于女子补气养血最佳。
      适有帐外小兵悄无声息进来奉茶,霍谆笑而不语,只招手让人过来添热汤,将滚烫的素盏推向沈雲,再开口时第一句便印证了后者的猜想。
      “只可惜……犬子莽撞,实在无令安心,是以希望贤侄能亲自陪他走一趟。”
      “此事……”沈雲闻言面上迟疑,接了茶却置而不饮,言语间更是存了婉拒的前兆,“末将便是有心也无力,恐怕难以为益。”
      “即便昨夜事乌有,本侯今日也是要开这个口的。”
      沈雲笑笑,低头抿一口茶汤,鲜涩无味,只当听不出。
      “贤侄无需自谦,万莫推辞。”
      霍谆点点几案,立即又有小兵绕将过来将沈雲手边的茶盏添满。
      “你一向谨慎持重,接人处事知进退,旁人逢你在跟前也要收敛一二。”
      刚尝一口便又蓄满,个中微妙之处,谈不及是失礼还是多礼,沈雲没作推辞,而这一次倒品出了点花样,茶汤到了微微泛甜,应是新制的乡间粗茶,取材自山野,于暮春时采回当季槐芽,经过小炒烘晒,煮水用以下火,南边不知道,但在北方很常见。
      见沈雲若有所思的模样,霍谆这才端了茶徐徐饮啜一番,他润过口,似也平心静气不少:“说起犬子与我那侄女,也不怕见笑,他俩打小不对付,倘若贤侄袖手在场,只盼这俩子妹莫在人家门前打起来,我便知足了。”
      “霍侯的意思,子攸明白。”
      沈雲搁下素盏,食指指节轻轻细细摩挲着托底沿。
      他到底还是认了文清这两次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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