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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毒杀 ...

  •   大理寺狱中,柔福铅华褪尽,骨瘦如柴,仅着一身素衣躺于潮湿阴暗的牢房角落里,双目无神地望着斑驳的屋顶。牢狱外秋风又起,掠过梧桐,惊动一只寒鸦展翅飞起。

      数位内侍进入狱中,一言不发地将柔福搀进一顶青色小轿内,就着无边夜色,经由皇宫后某处不起眼的小门,把柔福送入一个苔痕上阶绿的僻静院落。

      临近黄昏时,赵构独自步入此地。启开吱呀作声的门,紫金光线探进那幽闭的空间,纤细尘埃在起初的光柱中飞舞,室内背景暗哑,他看见柔福端坐于其间深处,一如南归那日,她有憔悴而美丽的容颜。

      见他进来,柔福闲闲托起桌上茶杯,饮去其中无色的水,再朝他微笑:“我终于等到你。”

      她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说:“我早知道,终有一日我会死在你手中。”

      赵构的容色骤然发冷:“你这样认为?”

      “我早知,韦太后归来之日,便是我身死之时。”柔福上扬的唇角带来的不是友善的讯号,“你已杀了岳飞,何妨再多杀我一个。”

      他怫然警告她:“别提这个逆贼。”

      “逆?他逆在哪里?他不是谋逆,逆的不过是你的意。”柔福呵呵一笑,“你不喜欢他整天嚷嚷着要迎回二帝;你不喜欢他絮絮叨叨地劝你立储;更不喜欢他领军抗金所获的声威……”

      “住嘴!”赵构厉声喝止。

      柔福恻然,感慨地看他,声音和缓下来:“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宁肯称臣纳贡也不坚持抗金,恢复中原,带我们回家。”

      “回家……”这两字也听得赵构有些伤感,他举目回望无涯的天际,承诺道:“我会北伐的,我会击退金人,带你回汴京的,但是你要给我些时间。大宋与金多年征战,国家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现时我们必须议和歇战以休养生息。莫以为二十五万两的贡银很多,若不停战,每年花在军饷军备上的费用远不止此数,且将士伤亡惨重,百姓不堪重负,更难长治久安。”

      “你真的想回汴京么?那为什么又宣布定都于此,忙着兴建这里的皇宫、太庙,按京城的规模整修临安?”柔福反问,见赵构一时不答,又摆首叹道:“宋多年抗金,已有胜机,直捣黄龙在望,你却杀了岳飞,将这优势拿去议和。”

      “彼时形势只是略占上风,在短期内要直捣黄龙原是奢望。”仿佛想说服她,赵构竟前所未有地肯就这些禁忌话题与她多说几句:“本朝祖宗遗训,以文御武,不得任武将坐大。靖康以来,各武将权势大增,不仅将官兵冠以己姓,若不顺他意,还每每有拥兵要君之举。太祖皇帝曾杯酒释兵权,而这仗若再打下去,武将势力再涨,我便连举杯的机会都不会有。岳飞其人狂傲自大,心存异念。若任其领军不加管束,即便北伐成功了又怎样?届时他势必会掉转矛头轼君篡位。我不能任此事发生,让大宋江山社稷毁于我手。”

      “不,岳飞并非不忠诚。”柔福漠然反驳,“只是他忠于的是大宋,而不是你这个皇帝。所谓心存异念,无非是对你不够低眉顺目,一心想着要迎回父皇与大哥。你担心的不仅是他倒戈相向谋反自立,也怕他接回大哥后拥立旧帝,将你从皇位上拉下来。所以,你宁肯重用挟虏势以要君的小人,议和称臣,放弃北伐,甘于偏安一隅,独守半壁江山。”

      蕴于目中的怒气加深了眸色,赵构缓步逼近她。他仍没对她作出激烈的动作,虽然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在颤。“挟虏势以要君?”他最后逮住这句话,冷道:“秦桧没这能耐,他只是我的一条狗。”

      “是呀,他只是你的一条狗。”柔福忽然笑起来:“你是一直在利用他做你想做而不便明着做的事:伐除异己、构陷岳飞,乃至屈膝迎金使。从你登基的那天起,你想着的就不是迎回二帝、击败金人、恢复中原以雪靖康耻,而只是保住自己的皇位,为此不惜清醒地做下一桩桩肮脏事。”

      “那你想我怎样?”赵构霍然拍案怒道:“你要我不顾实力不计后果与金国拼个鱼死网破?是,如今我守的只是半壁江山,但若一着不慎,连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我的家人我的臣民又将再罹一次靖康之难。我为何要迎回二帝?为何要迎回那个在歌舞升平中断送大宋大好河山的父亲,和软弱无能只会听朝臣摆布的大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也保护不了大宋,保护不了你,九妹!”

      他凝视着柔福,语气又渐趋温和:“我是要保住我的皇位,也惟其如此,我才能保护你。”

      “保护我?”柔福像是觉得这说法很奇怪,双唇弯出讥诮的弧度,“你是怎样保护我的?下令杖毙么?”

      “杖毙,那只是做做样子。”赵构说:“太后对你误会颇深,我一时难以解释明白,也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拂她意,所以只得委屈你,将你下狱。现已救你出来,以后会将你妥善安置在安全之处,虽无长公主身份,但朕保证你仍可过以往那般荣华生活,朕也会常去看你。”

      柔福眉尖微扬:“可杖毙诏书已下,届时如何行刑?”
      因入狱的缘故,她此刻仍只着素衣,头发也未梳起,长长地披散于身后,脸上更无脂粉的颜色,那有异往昔形象的素雅模样却看得赵构怦然心动。一手温柔地探入她右侧散发中,纤软发丝带给他手背清凉的触感,他轻抚着她肤如凝脂的脸庞,告诉她:“有个容貌与你相似的人可替你受刑。”

      “容貌与我相似的人?”柔福很快明白他意指谁:“红霞帔韩氏?”

      赵构不语,但随即浅浅呈出的笑意表明她所料未差。

      她一侧首避开他的触摸,再定定地看他半晌,忽地笑出声来:“你是说,让我与韩氏调换身份,让她去为我受刑赴死,而我从此亦不必再顶着长公主的名号。”

      “不,不是……”她直接的言辞令赵构略显尴尬,下意识地否认道:“我会在宫外为你择一个宁静舒适的居处,闲时出宫看看你,与你聊聊天,听你抚抚琴,就跟以前一样……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冷冷地笑着,“你知道你的母后为何一定要我死吗?”

      赵构立时怔住,虽然他有些好奇此事,但直觉告诉他,真相一定很残酷。

      只见她的目光如地狱中的女鬼,阴森森地说道:“我和你的母后一同到金营之后,就被完颜宗贤强占,金人为了侮辱大宋,让我和你的母妃共侍一夫,你的母妃和妹妹共侍一夫,你做为一个皇帝,一个天下之主,难道不会感到丝毫羞愧吗?”
      赵构的瞳孔骤然放大,残酷的真相激得他脑中一片空白,显些未有站稳,倒退了一步。
      柔福见她的话语已经达到了应有的效果,她继续衔着讥讽的笑,锐利地刺痛他:“你的母妃还在金营给完颜宗贤生了两个儿子,大宋皇帝的弟弟竟然是金人,你不觉得讽刺吗?父皇、皇兄、还有你,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女、母后、妹妹被金人蹂躏,却一味地在金人面前摇尾乞怜,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们讨回公道,难道建炎三年扬州之变金人的突袭确是彻底击溃了官家,从性情到身体,莫不一败涂地……”

      赵构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伸右手掐住她的咽喉,将她拽起,一步步将她逼至墙角,紧盯她的双眼射出阴寒的光,目眦尽裂:“你真不想活了么?”

      她的胸口急速起伏,双手去掰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身体不住挣扎,眉头紧锁着,似十分痛苦。他见状手略松动了一下,她得以喘了口气。

      而她竟还能在痛苦挣扎的同时延续着唇际那抹犀利的笑,这令他忽然怀疑起她的身份。“你是不是九妹?”他拉她贴近自己,盯牢她的眼睛,“九妹怎么可能如你这般尖刻恶毒,对朕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她咳嗽着,痛得连眼都睁不开,字也吐得极其困难,“我不是……九妹,你……也不是……那个曾经……勇闯金营,浑身是胆的哥哥……”

      他无暇去细辨她这话的含义,只觉心底愤怒持续蔓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沸腾,刹那间他只想毁灭她,如同毁灭她令他直面的耻辱。他狠命地继续掐她咽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真相给他带来的痛苦。

      她没有抗拒,他逐渐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在微微抖动,呼吸声越来越重,心跳的声音也分外清晰。很快他明白她这些异样的反应并非源自情绪的驿动——她一支手掩住了嘴,胸剧烈一颤,像是要呕吐。

      他讶异地站直,尚未来得及看清楚,一股液体已无法控制地自她口中喷出,溅上他的衣襟他的脸。他瞬间愣住,轻触落在面颊上的温热的水珠,低首一看,果然指尖上所沾的是与她唇上一样的殷红的血。

      她足一软,在震惊的他的注视下倒卧于地。他立即弯腰将她抱起,急问:“九妹,你怎么了?”

      柔福闭目不答,浅笑着引袖徐徐拭唇边血痕,但还未拭干净就又有一口鲜血涌出。

      赵构惶惶然转首四顾,忽然发现她适才饮水的茶杯,一把抓起看了看其中残余的可疑液体,依稀窥见了那可怕的答案,急怒之下厉声问柔福:“你喝的是什么?谁给你的?”

      柔福不语,微微摇了摇头,仍闭着眼睛,依偎在他怀中,像是一个困倦了的孩子。

      他猛地将茶杯掷向墙角,砸得粉碎,再以双臂搂紧她,悲伤地将脸贴上她的额,连连唤她:“九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在宫中被所有人都冷落时,是你一直陪伴我,给我慰藉,你是我这半生最珍视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杀你!”

      “不……”柔福喘着气,低低地,艰难地对他说:“你最珍视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赵构感觉到怀中的她越来越轻,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怀中慢慢流逝,须臾,他这才想起扬声唤内侍:“来人!快来人!”

      柔福的手扶上他的肩,“不必了。”她叹了口气,勉力睁开含泪的双眼再看了看他,用尽所有的精神说出最后一句话:“我……一直等着……你来救我,你……为何……不救我?”

      言毕,两行血泪滑过苍白如纸的脸,她的手软软落下,无力再动。

      赵构紧拥着她悲唤数声,见她再无反应,茫然无措地双手将她抱起欲出去,目中的泪水令前路模糊,他踉踉跄跄地走了数步才找到出门的路。

      他怆然仰首望向皇宫上空的病色残阳,赵构抱着柔福跪倒在殿前阶上。循着鸦羽间透出的金紫光线,他仿佛看到当年华阳宫中的美好画面隐约重现:粉色的樱花染红了凤池水,花瓣在风中如雪飘落,落樱深处有十四五岁的少女在踢毽,绿春装,小鬟髻,剪水双眸,巧笑倩兮,她扬起毽子,说:“哥哥,与我们一起踢吧。”

      不觉已泪流满面,终于他闭上眼,在大殿上空的一片鸦鸣声中,他清楚地听见自己那段记录了华阳宫中的唯一美好在心底轰然碎裂。

      柔福死后,韦太后带回的那棺木中的骸骨身份被正式确认为柔福帝姬,赵构将其追封为“和国长公主”,并发丧厚葬。

      “死了?”柔福身死的消息传来之时,梁红玉还在醉香楼,她在临安等了这么久,未想到等来的还是她身死的消息。

      “如何死的?”梁红玉捏着手中的茶盏,问秋凤道。

      “官方说法是杖毙,实则据宫中的内线密报,是被韦太后手下的杨氏毒杀。”

      “毒杀……”梁红玉重复着这两个字。

      “夫人,太后为何要毒杀她?”秋凤忍不住问道,“一个在金国经历了生死的高贵公主,不是应该受到整个王朝的礼遇吗?”

      梁红玉握着茶盏的手逐渐发紧,指尖泛白,她嗤笑一身:“礼遇?许是韦太后为了掩饰自身在金营被迫侍奉金人的极致屈辱,只有让柔福彻底消失,她才能抹去那些在金营不堪回首的往事。”

      “难道官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后毒杀自己的亲妹妹吗?”

      “皇家哪有亲情可言,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守住皇家的尊严,他们何事做不出来?”秋凤正唏嘘间,梁红玉突然起身,“走,随我去柔福帝姬的墓地。”

      柔福的墓在临安城外一处荒僻的山脚下。没有牌位,没有铭文,只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上面已经稀稀拉拉冒出了几根野草,简陋得甚至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坟茔。新土的气息混杂着山间的湿气,散发出一种沉闷的哀凉。

      这就是天家“罪女”的最终归宿。被剥夺了名姓,被抹去了存在,像一件垃圾一样被匆忙掩埋,生怕玷污了皇家“清白”的门楣,而那个韦太后带来的棺椁里的假公主,死后却被厚葬。

      梁红玉勒住马,独自一人提着祭品走上前。秋凤远远守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山风呜咽着穿过林间,如泣如诉。

      梁红玉将酒壶和祭品放在坟前,点燃香烛。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紧绷的脸庞,看不出悲喜。

      她沉默地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你走得倒是干脆利落……也好,这污糟的临安,这凉薄的赵家,确实没什么可留恋的。”

      “我没能用那支发簪救下你,但它会一直留着。在众人嘴里翻云覆雨……总有些东西,是掩盖不了的。”

      她拔开酒壶的塞子,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倾倒在黄土之上,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甜腻。

      “这酒,算我为你饯行。黄泉路上,若遇见了岳元帅……替我告诉他,世忠和红玉,从未忘。”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轻微的颤抖。

      “至于剩下的……”梁红玉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砸入泥土之中,“不会就这么算了,你这无声的冤屈,不会永远埋在这荒山野岭。”

      梁红玉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孤坟,便和秋凤策马离去。

      柔福死后,关于此案的故事因此很快流传于市井间,“柔福帝姬”这几字忽然就代表了弥天谎言,那传说中以长公主身份白享了十二年清福的尼姑也瞬间沦为了百姓辱骂、鄙夷与唾弃的对象。

      没过几日,关于韦太后在金国的遭遇便出现在了话本里,被印刷成册,散布于临安城的大街小巷,而这本书的作者,却成了临安城的一个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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