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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丑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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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梁红玉一身常服,正准备例行巡查城防,秋凤便步履匆匆地赶来,低声禀报了那名宗室女的死讯以及满城风雨的“丑闻”。
梁红玉的手正按在冰凉的剑柄上,闻言动作骤然一顿,“死了?何时?如何死的?”
“说是…今早被发现的,与下人……”亲兵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惶惑,“外面都传遍了,说是…秽乱不堪,两人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被清晨打扫房间的丫鬟发现的。”
梁红玉的眉头紧紧锁起。昨夜宴席上那女子虽然可恨,但罪不至死,更不至于一夜之间就落得如此身败名裂的下场。这死法太过蹊跷,也太过……阴毒。
她立刻想到了昨夜柔福帝姬那惨白的脸,以及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除了痛苦之外的冰冷,仿佛周身都淬了寒冰。
是她还是官家?
梁红玉手中捏着那把帝姬赠与她的木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那位从北境炼狱归来的帝姬,绝非仅仅是一个需要保护的柔弱受害者,那副承受了巨大苦难的躯壳下,隐藏着一种能在绝境中生存下来的可怕韧劲,以及……或许是为了自保而生出的狠厉。
“走,随我去醉香楼。”梁红玉对秋凤说,醉香楼是她暗中布置的秘密据点,专门搜集京城的各类消息。
梁红玉带着秋凤,并未着戎装,只作寻常富家夫人打扮,帷帽轻纱遮面,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醉香楼。这酒楼临河而建,三层飞檐,白日里虽不及夜晚喧闹,却也人声鼎沸,三教九流混杂,正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
掌柜的见是梁红玉,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动,随即堆起热情笑容,亲自将二人引至二楼一间临窗却位置僻静的雅间。窗外是缓缓流淌的河水与嘈杂的码头,窗内则能清晰地听到大堂及走廊的动静。
“夫人今日想用些什么?”掌柜的躬身问道,语气恭敬如常。
“一壶你们新到的龙井,几样精细茶点便可。”梁红玉淡淡道,待掌柜退至门口,又看似不经意地追加了一句,“今日城里似有些吵闹,可是出了什么新鲜事?”
掌柜的身形一顿,立刻折返回来,声音压得极低:“夫人明鉴…是出了天大的丑事…荣昌郡君,就是那位…昨夜宫里宴席上多嘴的,今早…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房里,情形…十分不堪。”他快速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奸情败露,猝死当场”的版本说了一遍,言语间也带着几分惶恐与不确定。
梁红玉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哦?竟有此事。郡君虽言行有失,但终究是宗室女,这死法…未免太过蹊跷。可有人听到些什么不寻常的动静?或是见到什么生面孔?”
掌柜的沉吟片刻,更凑近了些,声音细若蚊蚋:“不瞒夫人,小的也觉奇怪。郡君府上规矩森严,怎会出这等纰漏?有相熟的货郎清早路过那巷子,说天蒙蒙亮时,似乎瞥见两个黑影从府邸后墙翻出,身手极快,不像寻常毛贼…但他当时惧祸,没敢声张。再者…”
他犹豫了一下:“郡君府上今早悄悄请过一位相熟的老郎中,但似乎没等进门就被打发走了,说是……人已经没救了,不必看了。可若是秽乱猝死,何至于连郎中都不让细看?”
梁红玉目光一凝。黑影?不让验看?这绝非简单的“丑事”能解释通。
这时,楼下大堂的喧哗声隐隐传来,几个显然是刚得知消息的酒客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
“…所以说,祸从口出啊!昨夜怕是就惹下大祸了!”
“谁说是祸?没准就是自己耐不住寂寞…”
“拉倒吧!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昨儿晚上说了那话之后就出事?这临安城里的‘巧合’,你信?”
“嘘——小声点!不要脑袋了?我听说啊…”那人的声音陡然降低,但梁红玉内力精深,凝神之下,依稀捕捉到几个破碎的词句,“…宫里…那位…手段厉害…灭口…”
另一个声音反驳,却带着心虚:“不至于吧…兴许是…官家震怒?毕竟丢了皇家的脸面…”
“官家?官家要脸面,一杯鸩酒一段白绫岂不是更干净?何必用这种腌臜法子,弄得满城风雨,反而更丢脸?这倒像是……像是女人家的手段,狠毒,还要糟践人的名声……”
掌柜的见状,低声道:“夫人,现在外面都这么猜…但谁也不敢深究。只是…荣昌郡君府里有个粗使婆子,早上出来倒垃圾时,魂不守舍,跟人嘀咕了一句,说昨夜送进去的酒菜…好像不是往常厨房做的,食盒都不一样……但很快就被府里管事的呵斥住了……”
酒菜?不同的食盒?
梁红玉的心沉了下去。线索碎片在她脑中慢慢拼凑:精准的时机、疑似灭口的黑影、被阻止的验看、可疑的酒食、以及最终指向宫廷尤其是柔福帝姬的流言风向……
这不像皇帝的手法,赵构更倾向于体面地掩盖,而非制造更不堪的丑闻。这更像是一种带着强烈个人情绪、且不惜用最羞辱人的方式永绝后患的报复。
是她。很可能是她。
梁红玉挥挥手让掌柜退下。雅间内只剩下她和秋凤,窗外市井的喧闹反而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梁红玉此刻的内心却是很复杂,一方面,她希望柔福在这临安城里有自保的能力,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她还是之前那个不知世事的懵懂少女,仍旧有柔软、善良的一面。可在经历了“靖康之变”之后,任再怎么柔软的女子,都会被现实磋磨得面目全非吧。
“夫人……”秋凤脸上也带了惊惧之色,“若真是…那位帝姬…她…”
梁红玉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目光投向窗外浑浊的河水,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的疲惫:
“在这临安城里,活下来的人……谁的手又是真正干净的呢?”
“走吧。”她站起身,“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宋金绍兴和议于岳飞死后一月签署,双方约以淮水中流画疆,宋割唐、邓二州与金,岁奉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放徽宗梓宫及皇太后韦氏归宋。
和议既成,赵构便命人着手筹备奉迎徽宗梓宫及皇太后韦氏归宋事宜,并早早地下旨命起建祝圣寿道场,预备明年为南归的皇太后贺寿。
四月,皇太后韦氏偕梓宫自五国城出发,金遣完颜宗贤、刘陶、高居安护送皇太后归宋。
六月甲午,皇太后韦氏回銮,自东平登舟,由清河至楚州境上。赵构命太后弟平乐郡王韦渊及仁宗皇帝女秦鲁国大长公主、哲宗皇帝女吴国长公主先行前往迎接太后。原本也命柔福长公主一同出迎,但她称病推辞,赵构虽感不悦,却也未勉强,只嘱她好好在府中静心将养。
八月辛巳,赵构亲自出临安,用黄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奉迎皇太后于临平镇,宰执、两省、三衙管军皆从,贵妃吴婴茀也带着两位养子普安郡王瑗及崇国公璩随行。母子相见,韦太后不待赵构行完全礼已自龙舆中出来,握起儿子手,泣道:“只道今生我母子再无重逢之日,而今竟得相会,恍如隔世,深恐犹在梦中。”
与赵构相对落泪片刻后,又以目示邢后灵柩,道:“可怜你那贤后已弃你我而逝。遗骨虽归,音容已杳,怎令人不心痛!"
赵构闻言越发感伤,走至邢后柩前,抚着棺木黯然饮泣。
吴贵妃见状,默然转目看秦桧一眼,秦桧会意,上前劝赵构道:“生禄原由天定,非人可挽回。如今太后还朝,普天同庆,望陛下少节哀思。”
赵构这才拭泪,略整容色,再命吴贵妃带瑗、璩过来,跪下拜见太后。
韦太后,见跪于自己面前的这俩哥儿模样都清秀俊伟,年纪又都是十几岁光景,便认定是赵构亲生皇子,心下喜悦,尚未等瑗与璩开口请安就笑对婴茀道:“这俩哥儿很俊秀,可都是你亲生的?”
吴贵妃微觉尴尬,但还是以实情相告:“臣妾无福,未能诞下官家皇子。大哥与二哥是官家自宗室子中选出,命臣妾育于禁中的。”
韦太后原本在笑吟吟地等吴贵妃说出肯定的答案,未料竟听到这种解释,笑容有些滞涩,下意识地问:“那官家可有......”
一语未尽已知不妥,便咽了下去。吴贵妃自然心知太后欲问的是“官家可有亲生皇子”,但赵构在侧,不敢回答,也只是沉默。
韦太后见状了然,大失所望,笑意也褪去。吴贵妃立即轻声催促两位皇子:“还不快向太后娘娘请安。”
赵瑗未即刻开口,倒是赵璩先伶俐地叩了两次头,口中响亮地唤道:“璩恭迎娘娘回銮。娘娘千岁!娘娘万福!”
韦太后听璩唤得亲热,不由又展颜笑了笑,和言对璩道:“乖。”
言罢目光又徐徐移至瑗身上,瑗此时才叩首再拜,态度恭谨,但却只道:“太后娘娘万福。”
韦太后笑对赵构道:“这孩子倒稳重。”又侧首问吴贵妃:“这位哥儿叫什么?”
吴贵妃躬身答:“官家赐名为瑗……跟柔福长公主的闺名是一字。”
吴贵妃微笑解释道:“就是柔福帝姬,官家嫌‘帝姬’这个名号不甚吉利,便将帝姬改为公主,帝姬建炎四年南归后,官家加恩进封为柔福长公主。长公主今日本也要前来迎接太后的,无奈这几日病重,实不能下榻,故此请臣妾代为向母后道贺,说一待身体好转即入宫拜见母后。”
犹如骤然霜降,韦太后脸立时冷了。淡淡地以手示意众人平身,转身回龙舆坐下,说:“回去罢。”
赵构遂号令起驾回城,率百官引帝后梓宫而行。此时忽然看见,在三梓宫后,尚有一小棺木,其外无任何文饰或灵牌,看不出是谁的灵柩。
于是回问太后:“梓宫后的灵柩亦是宗亲的么?”
韦太后未答,依旧沉着脸道:“待回宫后再细说。”
回到临安宫中,赵构设宴庆祝太后回銮,并邀此次护送太后归国的金使完颜宗贤、刘陶、高居安赴宴。韦太后却说旅途劳顿,有些疲惫,想先小歇片刻,便未出席,于是赵构独对金使,略说了些致谢的话,刘陶、高居安与赵构时有对答,惟完颜宗贤异常沉默,一人自斟自酌地饮酒,除了初入席的客套话就再未发一言。赵构偶尔斜目瞟他,却也没主动与他说话。
待金使回使馆后,赵构再命于内殿中设家宴,这次韦太后才款款出来,吴贵妃忙起身相迎,扶太后坐好,先是侍立于一旁,待太后出言赐坐,自己才也坐下。
虽只是家宴,礼数却依足了帝后圣节模式。
酒宴结束后,赵构随韦太后来至凤仪殿,这是他专门为太后准备的寝殿,之前皇后刑氏居住在此,现得知刑氏已死,便将凤仪殿着人收拾出来,供太后居住。
赵构询问韦太后在金国还好吗?只见她刚才还含笑的眸光倏变,赵构从中看出了痛楚,便知她此行定然经历了一些痛楚之事,便不再提及此事。
他摒退殿中内侍,询问道:“此时殿中无人,母后可以说出那具棺木中是何人了吗?”
韦太后眼神闪烁道:“是柔福帝姬。”
赵构一怔,只疑是听错,“可九妹已经难逃归来了啊,此刻就在宫中。”柔福是赵佶的第九个女儿,因此赵构唤她为九妹。
殿内烛火通明,将韦太后略显苍白而紧绷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她听见赵构的疑问,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颤抖与难以启齿的屈辱:
“构儿……你被骗了!那个如今在宫中的‘柔福’,是冒名顶替的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