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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帝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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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三年十一月,活动在淮河、黄河流域的乱军流寇首领刘忠带兵进犯湖北蕲州,韩世忠受诏前往蕲州协助蕲、黄都巡检使韩世清与刘忠作战,梁红玉随行,数月后击败了刘忠。刘忠最后弃巢而逃,转入湖南。梁红玉领兵搜查刘忠山寨贼营时,在一间小小的柴房里发现了一个形容憔悴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暗淡破旧的衣裙,头发枯黄暗哑而蓬乱,脸颊和双唇都毫无血色,神情恹恹地倚坐在墙角,在她劈开锁推门进去的那一刹那她下意识地扭头朝内,像是被突然加强的光线刺了一下。
“你是谁?”梁红玉站在门边问。
她缓缓转头,睁目,大大的眼睛无神而空洞。她的双目正对着他,但他却不能确定她是在看他。
她低身蹲下问她:“你是谁?为何被锁在这里?"
她静静地打量她,从头盔到铠甲,从五官到手足,然后,他听见她清泠的声音。
“你是大宋女将?"她问。
“是。”梁红玉点头。
“你效忠的是康王?"梁红玉再度颔首,但不忘纠正说:“当今圣上已经登基为帝,姑娘不应再称康王。”
闻言,她奇异地笑了:“是啊,他已经登基为帝了。”
那抹笑意似一下子点亮了她残余的所有精神,她站起来,仔细理理衣裙,拢拢两鬓的散发,然后转身看他,下巴微仰,道:“我是道君皇帝的女儿,当今圣上的妹妹,柔福帝姬。”
半晌的愣怔之后,梁红玉郑重地以车将她送到蕲州守臣甄采的官邸中安置下来。随后从抓到的几个刘忠兵卒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这个女子的情况。
她是半月前被刘忠从外抢入山寨的,刘忠见她容貌美丽便欲收为小妾,哪知这女子拼死不从,挣扎间扯下他好几绺须发,还差点咬掉他手臂上一块肉。刘忠怒极,将她捆绑起来准备用强,不想后来发现她□□流血不止,觉得污秽,才暂时放过了她,将她关在柴房里,先让她每日在其中洗衣劈柴,她想待她身体好了后再作打算。但后来被宋军追击,形势告急,刘忠便也把她忘在脑后,逃走时也根本没想到要带她走,因此她才得以与宋军相遇。
听她自称是帝姬,甄采不敢怠慢,又想证实她的身份,便约了韩世清一同勘问。二人为此慎重地穿上了朝服,将她请出,隔帘询问。她自述从金国逃出,半路被刘忠掠去的经历,面对二人询问,她毫不紧张,从容答来,无懈可击,最后在甄采引导下她又说了一些汴京宫中旧事,连带着宫中妃嫔、皇子、帝姬名号及相互间的关系都说得准确无误。
问罢二人出来,对守在外间的梁红玉说:“些微琐事她都说得这般清楚,想来应该是真的了。”
梁红玉浅笑不语。他早在心里认定了她是真的帝姬。她起身表明身份的那一瞬神色气度何等不凡,即便是身着粗布衣裙,处境落魄,但她那不容置疑的高贵却依然附于她平舒的眉间、轻抿的唇角,所以她从不怀疑她所说内容的真实性。
甄采与韩世清忙遣人将此事上奏赵构,赵构立即下令命他们将柔福送往越州暂住,并派见过柔福的内侍首领冯益和宗妇吴心儿去验视。二人回报肯定是柔福帝姬后,赵构遂命人赶制云凤肩舆并相关仪仗和长公主服饰,选了吉日,遣二十名宫女及三千禁兵前往驿馆,迎帝姬入宫。
梁红玉一路护送柔福至越州,但因柔福身份关系,梁红玉与她未再见过,启程之前,她在驿馆的后院内再次见到了柔福。
梁红玉本来只是想去她厅外远远地向她道别,没想到她此刻独自立于院内。那时是傍晚,艳红的流霞燃烧在天际,而她则穿着一袭绯红的衣裙,质地轻盈,衣袂映着霞光在晚风中飘舞,那华丽的红色和那纤弱的身影忽然令他想起了一种叫虞美人的草本的花。
“帝姬。”梁红玉在她身后轻唤。
她悠悠一回头,淡淡地看她,不发一言。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像他初见她时一样,映着红衣更是如此,但她却不认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的容颜。
“帝姬,”梁红玉对她说:“我要走了,望你此行一切顺利,得偿所愿。”
她只轻轻回了一个“好”字。
梁红玉跨上马背,正欲策马离开,她却朝她这边走来,拔下发间仅有的首饰,一支木质的发簪,交予她,“这支发簪,权当感谢你这些时日对我的照顾。”
梁红玉看着发簪,“帝姬,照顾你也是我的份内之事,帝姬不必如此。”
柔福将发簪强行递到她手中,“拿着吧,,女子身逢乱世,本就不易,你我同为女子,你却成了天下女子的表率,上阵杀敌,不输男子。” 柔福突然低下头,眼眸中饱含着汹涌的情绪,继续说道:“如若我能有你这般武艺,何至于此。”
她的眼眶逐渐变得红润,梁红玉不知她在金营到底经历了何事,但她能想像得到,一个貌美的女子深陷敌营,会是何种惨状。
梁红玉握着那支犹带柔福体温的木簪,簪身粗糙,样式朴素,与帝姬昔日荣华极不相称,却是她此刻能拿出的全部。
同为女子的她,能在战场上与敌人刀剑相向,搏个生死痛快,而柔福,却只能在金营那残酷的炼狱里,去换取一线生机。
一股浓烈的悲怆与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本因是受人尊崇的高贵公主,本因过着锦衣玉食的华贵生活,却因父兄的无能,身陷囹圄,惨遭蹂躏。
这岂是区区一支发簪,这分明是一个女子将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连同最后一点微末的体面,都强塞给了她。她接下这份谢礼,如同接下了一份沉甸甸的、血泪斑斑的秘密。
她下意识地想开口,想说些“都过去了”、“日后必会安好”的宽慰话,可这些话滚到舌尖,却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在命运所带来的巨大的悲伤面前,一切宽慰都显得无比苍白虚伪。
她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支发簪,哑声吐出两个字 :“保重。”
梁红玉猛地拉紧缰绳,决绝地冲入将沉的暮色里。她不敢回头,怕看见那袭红衣最终被暮霭吞没的样子。
风声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深知,皇宫能给柔福华贵的生活,却永远也抹不去她在金营的那段过往,那些过往必将日夜啃噬着她。而她只是一名女子,又何其无辜。
回营后,梁红玉将那支木簪珍藏在一个沉香木小盒中,鲜少取出,偶尔触碰到,指尖便会传来一阵微凉,仿佛又看见那个霞光如血的傍晚,和那个绯衣苍白的女子。
柔福帝姬入宫后,极受礼遇,赵构为其择婿赐婚,似乎要将她曾缺失的荣光加倍补偿。宫闱内外,关于帝姬在金营的过往成了无人敢触碰的禁忌,她被精心供奉起来,成了象征皇室劫后余生的一个精致符号。
梁红玉则继续与韩世忠并肩作战,辗转抗金前线。她屡立战功,名声愈显,被天下人赞颂为“巾帼英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听到宫中传来关于柔福帝姬如何安享尊荣、似乎已淡忘前尘的消息时,她心中并无宽慰,只有更深沉的悲哀。她明白,那并非遗忘,那只是一种更绝望的沉默。
有时入宫觐见,或有远远望见柔福凤驾仪仗的机会。宫装华美,步辇庄严,帝姬的容颜隐在珠帘之后,看不真切。梁红玉总会下意识地寻找,却再也寻不见当年驿馆后院那个身着绯衣、身影单薄、眼里有着不甘与痛楚的女子。
直到数年后,金人放归的另一位宗室女子,或因嫉妒,或因其他隐秘心思,在一次宫廷宴饮间,于酒后竟隐晦地讥讽柔福帝姬昔日侍奉金贵人的旧事,语带轻佻。
那一刻,满座皆惊,歌舞骤停。
一直安静坐在上首的柔福帝姬,脸色霎时惨白如纸,手指紧紧攥着酒杯,指节泛白,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她猛地抬头,目光却并非看向那发难之人,而是越过众人,直直地射向了席间同样因震惊而抬头的梁红玉。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梁红玉在柔福眼中看到了猝不及防被撕开伤口的剧痛、无处遁形的羞愤,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乞求。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梁红玉“霍”地站起身,铠甲在寂静中发出铿锵之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面向御座,声如洪钟,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
“陛下!金贼使我朝蒙尘,帝姬身陷虏廷,乃国之大恸!其间种种,非我等臣子所能臆测,更非可于宴乐之间妄议!臣每思及此,恨不能即刻提兵北上,雪此国耻!今竟有人以此等污言秽语,中伤帝姬,其心可诛!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正视听!”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瞬间将那段不堪的过往拔高到了国仇家恨的层面,将所有试图窥探个人伤疤的目光狠狠瞪了回去。
赵构脸色铁青,当即厉声呵斥了那多嘴的宗女,并将其逐出宫廷,严加管束。
宴席不欢而散。
次日,梁红玉收到一封来自宫中的密信,没有落款,只有素笺上一行清瘦的字迹:
“将军高义,永铭于心。”
梁红玉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它化为灰烬。
她们之间,依旧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