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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岳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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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昌城头,硝烟尚未散尽。刘锜于顺昌之战中大败金军,东线顺昌解围,局势稍有稳定。
然而远在临安的南宋朝廷,却笼罩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
“陛下,刘锜将军虽获大捷,然我军兵力有限,若金人增兵再战,恐难支撑。”秦桧躬身奏报,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御座上的赵构沉默良久,他本就想采取龟缩战术,秦桧的一番话正中他的下怀,于是他开口道:“传朕旨意,谕岳飞兵不可轻动,且宜班师。”
传令的是司农少卿李若虚,五月中旬,李若虚抵达岳飞大营。营中将士摩拳擦掌,北伐呼声日高。
“岳帅,陛下有旨。”李若虚展开诏书,声音在安静的军帐中格外清晰,“兵不可轻动,且宜班师。”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岳云忍不住上前半步,被岳飞一个眼神制止。
岳飞接过诏书,细细读了三遍,每读一遍,眉头便紧一分。终于,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炬:“李大人,我军连战连捷,此时北上,汴京可复,二圣可迎,为何班师?”
李若虚长叹一声:“我岂不知?然圣意已决......”
夜幕降临,岳飞帐中灯火通明。他铺开军事地图,向李若虚详细陈述北伐计划:“张宪前军已克蔡州,牛皋左军连破鲁山诸县,不日可与张宪会师陈州。韩世忠部将王胜收复海州,张俊部将王德克亳州。我军兵分三路,直指汴京...”
李若虚听着,眼中渐渐泛起光芒。他素主抗金,深知这是十年来最好的机会。
突然,李若虚一拍桌案:“罢了!我李若虚今日便矫诏一回!岳帅,你只管北伐,朝廷怪罪,我一人承担!”
岳飞愕然:“李大人,这可是死罪!”
“若能收复中原,死又何妨?”李若虚慨然道,“只是岳帅需速战速决,朝廷那边......恐怕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岳家军挥师北上,势如破竹,有岳家军在手,又加上两河地区的义军,已连续攻克了长江中游的大片土地,对驻扎在开封的完颜宗弼形成五面合围的攻势。
六月初,张宪克陈州,中原震动。被金人压迫多年的汉族百姓纷纷揭竿而起,迎接王师。金人统治区内,烽火四起。
然而就在此时,朝廷连下诏命:张俊撤出亳州移屯寿春,刘锜向江南调移。岳飞大军顿成孤军深入之势。
岳飞连上奏章请求支援:“伏望速降指挥,火速并进”,但奏章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军中粮草开始吃紧。更令人忧心的是,侦察兵报告,完颜宗弼正在大规模调集军队,准备反扑。
七月流火,岳飞驻军郾城。探马来报:金兵大军正向郾城扑来。
岳飞立即升帐点将:“岳云听令!率背嵬军骑兵出击,务必挫敌锐气!”
“得令!”年仅二十二岁的岳云英气勃发,转身便率军出城。
郾城北五里店,两军相遇。岳云银枪白马,率先冲入敌阵。背嵬军将士见主帅之子如此骁勇,无不以一当十。金兵虽众,却被冲得七零八落。
与此同时,杨再兴率三百骑兵巡营至小商桥,突然与金兵大队遭遇。
“将军,敌众我寡,不如暂避?”副将建议。
杨再兴大笑:“避?岳家军字典里没有‘避’字!今日便让金贼见识见识,什么叫三百破万!”
三百骑兵如一把尖刀,直插金军心脏。杨再兴一马当先,长枪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金兵虽多,但在狭窄地形中无法展开,反而自相践踏。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日落,三百勇士箭尽枪折,仍奋力搏杀。杨再兴身中数十创,犹自立马高呼:“杀贼!杀贼!”
最终,三百人全部战死,金军却付出了两千多条性命,其中包括百余名军官。金兵纵横中原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悍不畏死的军队。
完颜宗弼得知前锋惨败,勃然大怒。七月十四日,亲率十万步兵和三万骑兵,直扑颍昌。
驻守颍昌的王贵急忙向岳飞求援。岳飞命岳云率八千背嵬军驰援。
黎明时分,金军发起进攻。最令人恐惧的是“拐子马”,三匹战马横连在一起,组成移动的铁墙。金兀术此次投入两千匹拐子马,如六百辆坦克,轰鸣而来。
王贵守城,岳云出城迎战。城外平原上,金军拐子马阵列如山压来,大地为之震动。
岳云记得父亲传授的破敌之策,下令:“步兵伏地,专砍马足!”
岳家军步兵冒着箭雨,匍匐前进。每倒下一人,就有另一人补上。一旦有马足被砍断,整个拐子马便轰然倒地。战场上人仰马翻,金兵哭号震天。
完颜宗弼在远处高岗上观战,见苦心经营的拐子马阵被破,不禁大恸:“自起兵之日起,就凭借拐子马制胜,如今竟会兵败至此!”
战至日中,岳云已换战马三匹,浑身浴血。守城宋军见援军苦战,大开城门杀出。金军腹背受敌,终于崩溃。
连败之下,完颜宗弼退守朱仙镇,距开封仅四十五里。这里是最后的屏障,金军十万大军驻扎于此,企图负隅顽抗。
岳飞亲率大军北上,驻营尉氏县,与朱仙镇遥相对峙。
七月二十日,岳飞派前哨五百铁骑试探敌情。谁知这五百骑兵抵达朱仙镇后,与金军前锋交战,竟如猛虎入羊群。金军新败之余,士气低落,见岳家军旗号,不战先怯。稍一接战,便全军崩溃。
完颜宗弼闻讯,惊得目瞪口呆:“岳少保以五百骑破吾精兵十万?”
是夜,完颜宗弼召集诸将,准备放弃开封,渡河北遁。忽然侍卫来报:有一北宋太学生求见。
“此时还有太学生求见?”完颜宗弼疑惑间,还是召见了来人。
太学生从容不迫:“太子毋走!京城可守也!岳少保必退矣!”
完颜宗弼苦笑:“岳少保以五百骑破我精兵十万,开封城里的百姓日日盼着岳飞打过来,军心涣散,民心尽失,这城还怎么守?实则是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啊!”
太学生微微一笑:“从古至今,只要朝中有掌握大权的奸臣,在外带兵的大将就绝不可能建立功业!依我看来,岳少保自己都将大祸临头,连性命都难保,您还指望他能北伐成功吗?”
完颜宗弼猛然醒悟,立即下令停止渡河准备。
就在岳家军节节胜利之时,临安朝廷内的气氛却越来越诡异。
七月上旬,秦桧党羽罗汝楫上奏:“兵微将少,民困国乏,岳飞若深入,岂不危也。愿陛下降诏,且令班师。”
赵构沉吟良久。他何尝不想恢复中原,但若是岳飞功成,势必威望震主,若是兵败,江南亦将不保。思前想后,他终于下旨班师。
第一道班师诏到达岳飞军中时,岳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张宪正从临颍杀向开封,汴京指日可下。
“十年之功,岂可废于一旦!”岳飞上书争辩,言词恳切。
然而,回信没有等来,等来的是一道又一道班师诏。七月二十一日,一天之内,接连十二道金牌递发的班师诏送到军营。
诏旨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峻,最后直接命令:大军即刻班师,岳飞本人速来临安朝见。
岳飞接诏时,双手颤抖。那十二面金牌在案上排开,金光闪闪,却映照着他苍白的面容。
他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十二面金牌,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营帐外传来将士们整装待发的声响,战马不安地嘶鸣,旗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这本该是北伐大军开拔前夜的振奋景象,而今却成了南归的悲音。
“十年之力,废于一旦!”岳飞仰天长叹。帐内烛火随之摇曳。他的视线渐渐模糊,金牌上“速归”二字在泪水中晕开。
他仿佛又看见了宗泽老元帅弥留之际的情景。病榻上的老将军须发皆白,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那双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仍迸发出最后的光芒。
“过河!过河啊!”宗泽的声音嘶哑如裂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老夫...看不到了......你一定要......过河!”
那日,他跪在榻前,郑重起誓:“元帅放心,岳飞必当渡过黄河,直捣黄龙!”
而现在...
岳飞猛地闭上眼睛,泪水终于决堤。他仿佛看见宗泽在九泉之下目眦欲裂地看着他,看着这支离汴京只有四十五里的大军正在向南撤退。
“元帅......岳飞恐怕要辜负您的嘱托了......”他在心中默念,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
帐外忽然传来压抑的哭声,是那些跟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兵。他们中有人从河北一路南撤,有人家眷仍在金人铁蹄下挣扎,有人身上带着数十处伤疤,就等着这一天能打回老家去。
诸将闻讯,纷纷涌入帅帐。岳云扑通跪地:“父亲!开封旦夕可下,此时班师,中原百姓何辜?”
牛皋捶胸顿足:“元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张宪拔剑出鞘:“末将愿立军令状,三日之内必克汴京!”
岳飞摇头,声音嘶哑:“岳家军忠的是大宋,不是岳飞一人。抗旨不遵,与反何异?”
岳飞的手指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这把湛卢剑是宗泽所赠,剑身上刻着老元帅的亲笔写下的“尽忠报国”四个字。
他可以不顾一切,继续北上。将士们必定誓死相随,中原义军也会纷纷响应。或许三天,只要三天,就能光复汴京...
但然后呢?
岳飞的眼前闪过一幕幕景象:朝廷断粮断饷,各路大军作壁上观,岳家军陷入重围,金兵趁机南下,江南生灵涂炭...
他重重一拳砸在案上,金牌应声而落。
若他抗旨,即便成功,也将开武将跋扈之先例,这摇摇欲坠的南宋朝廷恐怕顷刻分崩离析。若他失败,更将陷天下于万劫不复。
可是遵旨班师,就意味着抛弃那些戴香盆、运粮草以迎王师的百姓,意味着无数义军将士的鲜血白流,意味着中原大地将继续在铁蹄下呻吟......
帐外传来更鼓声,已是四更天。
岳飞缓缓起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幕,他看见满天星斗闪烁,一如多年前他与宗泽夜谈兵法的那个晚上。
“元帅,您告诉过我,为将者当知进退。”他仰望着北极星,喃喃自语,“可这退......竟比进还要难上千百倍。”
一阵夜风吹来,带来黄河水汽的腥味。那么近,他离梦想那么近,近得几乎可以听见汴京城头的钟声。
可那十二道金牌如同十二道枷锁,将他牢牢锁住。这不是军事决策,而是政治抉择;不是战场胜负,而是君臣大义。
这个两难的选择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他缓缓走回案前,拾起那些散落的金牌。金属冰凉刺骨,却不及他心中寒意的万分之一。
“传令......”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但还是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传令全军,明日......班师。”
说出这四个字时,他仿佛看见宗泽老元帅在云端长叹,看见中原百姓在铁蹄下哭泣,看见十年征战的烽火渐渐熄灭。
但他别无选择。
作为一个将领,他可以不惜性命;但作为王朝的支柱,他必须顾全大局,哪怕这个大局要以他的梦想和誓言为代价。
岳飞取出纸笔,准备写奏章自请处分。笔尖蘸墨时,一滴泪水落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如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窗外,启明星悄然升起,照亮着他脸上的泪痕,也照亮着这个注定要被历史铭记的悲怆夜晚。
班师的消息不胫而走,中原百姓如闻霹雳。
次日清晨,岳家军拔营南归。刚出营门,便被黑压压的人群拦住去路。
成千上万的百姓跪在道旁,香盆袅袅,哭声震天。
一位白发老翁颤巍巍地拦住岳飞马头:“岳元帅,不能走啊!你们走了,金人回来,我们都没活路了!”
妇人抱着孩子哭诉:“我等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金人悉知之。元帅如若离去,我们都会死在金人刀下。”
岳飞下马,扶起老人,眼中含泪:“岳某岂忍弃百姓于不顾?然君命难违......”
他取出诏书,展示给众人:“本帅不得擅留。”
百姓见那黄纸朱印,知是圣旨,哭声更加凄厉。一时间,田野间悲声动地,日月无光。
岳飞翻身上马,不忍回顾,只是挥鞭南指。大军沉默前行,唯有铠甲碰撞声和压抑的抽泣声。
走出十里,岳飞忽然勒马回望。但见北方烟尘滚滚,显然是金兵已经开始反扑。那些留在后面的百姓,命运可想而知。
“所得诸郡,一日之内,全都化为泡影,社稷江山,难以中兴!大宋万里江山,再无光复之日!”岳飞仰天悲叹,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战袍。
岳家军南归后,完颜宗弼果然整军反攻。失去主力支援的北方忠义军纷纷败亡,浴血奋战收复的河南地区再度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