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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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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的水泡沸腾般上升,天光隔水不断晃动着。阿茹娜努力睁开眼睛,头脑尚且没有从黑暗中清明。
这是哪里?怎么回事?
——有人抓住了她的领子!
顾怜生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死吗?她也没死吗?他在用什么恶毒的刑罚折磨她?
匕首已经不在手中,阿茹娜一把扣住那抓着自己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修长有力的小臂忽然紧绷,手的主人没有迟疑,干脆以此借力带阿茹娜破水而出。
哗啦——!
遮蔽视野的朦胧骤然散去,与晦暗全然不同的灿金斜阳遍撒水面,高鼻深目的青年一撩湿透的微卷长发,波光粼粼中,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凌然望向阿茹娜。
阿茹娜没有见过他,那是一张俊朗而陌生的脸庞。
“你……”他好气又好笑,“罢了,先上岸。”
阿茹娜在无法平息的恨意与怒火里张开唇齿,任由这个陌生的青年领着她往岸边游去。
冰冷河水扑打她的颈侧,前一瞬马刀斩裂脊柱的苦痛仿佛还在,直到青年将她拉上陆地,仍然压得她难以起身。
阿茹娜呕出一口污水,混沌地想。
落水……我重生回三年前了?
“逐阳的狗咬人,王女怎么也咬人?若不是你们请我来观礼祭祀,今日可没人这么好心给你咬了。”一旁传来青年的嘟囔。
祭祀?
阿茹娜捕捉到关键词。他在说那场开启逐阳衰落的祭祀!
华美的鱼皮画莫名崩裂,长生天的庇护和眷顾不再,狼子野心的其他部族蠢蠢欲动……她的家人和族人,从此再无安宁。
那些濒死的血色浮现眼前,阿茹娜蜷缩在地上没说话。
正在解开湿衣的道伦澈宸莫名感到理亏:“……”
深秋的寒意透骨,刚从河里出来的王女遍身湿透,水淋淋地蜷缩在积有霜雪的岸边,敛去所有的锋芒一声不吭,乖乖任他谴责。
“……冷不冷?”道伦澈宸停下动作,认命地取来披风给阿茹娜披上,“你差点没命,你知道吗?”
阿茹娜抬首注视青年湿漉漉的深绿眼瞳,只在里面看见别扭的关切。
毛绒绒的披风柔软温暖,一如阿兄为她披上的那件,所有的愤怒和恨意似乎拥有了缺口,躁动不安的心恢复平静的跃动。
是啊,她回来了。
前世她落水高烧直接错过祭祀,可今生,她回来了。
既然这个前世并未出现过的青年阴差阳错救起她,那么害死逐阳的仇人们……
且等我一个个取下你们的头颅。
“嗯。”阿茹娜琥珀色的眼眸弯起,“对不起。”
*
“小伤而已,”温暖如春的毡帐内,道伦澈宸转动腕间的串珠,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不必再道歉了。”
“可是这样冷的时节,少主特意下水救我,我却咬伤少主,”阿茹娜很认真,“实在对不住。”
道伦澈宸那双翠宝石般的眼珠转回来,隔着火塘不断变幻的焰苗看向阿茹娜。
阿茹娜眨眨眼,朝他歉意一笑。
对峙片刻后,道伦澈宸无奈应下:“好罢,但你得唤我名字。”
他没有往下解释为什么,阿茹娜自然不肯:“我未唤少主‘恩人’,已很是让步了。”
她见他双睫微微一颤,将翠绿的眼睛掩成深绿,低低的话音从他张开一线的唇中泻出来:
“……不必如此,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
“若真想还我,就叫我的名字吧。”
手捧羊奶蜜茶的女人笑了,额间华贵的九色珠链一晃,叮咚作响。
“三日后便是祭祀,我和汗王因鱼皮画忙的团团转,这下连小珍珠都急得下水猎神鱼,所幸有你救下她呀,好孩子。”奈弥亚放下蜜茶,像塔拉原野上任何一个普通的阿妈一样,为道伦澈宸盛去火塘上烹煮许久的醇香姜汤,“今岁春猎刚得了一匹白马,如今它产了双胞子,你与小珍珠一人一匹,如何?”
一旁的阿希达微微睁大眼睛:“阿娘那不是说好给我……”
奈弥亚笑眯眯地看他。
“……成。隼殷部的少主,我先带你去处理伤势,带伤的人可驯不服逐阳的好马,”阿希达利落闭嘴,在道伦澈宸谢过奈弥亚后,一把揽过对方肩头就往外走,“我那正巧有副新制的马具,你看得上的话就一并——谁?”
他掀起帐帘的手忽然一顿:“——布特戈奇,你不去猎神鱼,怎么来找可敦?”
凛风吹入毡帐,细微的霜雪融化于舔舐的火苗,捕捉到“布特戈奇”四字的一霎,阿茹娜长睫微颤。
有人开始跪下磕头:“王子对不住,是我们太无能,离祭祀就剩三天但还没猎够神鱼!我们被罚不要紧,可要是耽误了可敦做鱼皮画祭祀长生天……实在是罪该万死,罪无可恕啊!”
“唉,我都说了不要来烦可敦,制鱼皮画的关键时刻怎容我们打扰?但底下猎神鱼的人一定要可敦拿个主意,”布特戈奇的声音如前世一般带着讨好,“真是……咦,王女也在啊?”
隔着焰火,阿茹娜略微昂首,正正对上帐外那双从无改变的、温顺的三角眼。
就是这双眼睛,在前世的一个黑夜朝她微微笑着,斩下她阿爹的头颅。
——“王女,莫害怕,怜生皇子下令不许伤你。”
——“所以,我只杀汗王。”
毡帐外,布特戈奇脸上挂起熟稔的笑:“方才我在猎鱼地寻了您一时辰,原来您是回帐了。”
“是啊,我回来了。”坐于火焰背后的阿茹娜脸颊明灭,辨不清神色,轻飘飘掷出一句惊雷,“不知是谁在背后推我下河,我就回来了。”
道伦澈宸挑眉。
奈弥亚和阿希达脸色大变:“小珍珠?”
一阵兵荒马乱。
阿茹娜全程稳如泰山,率先哄住大惊失色的奈弥亚,又将忧心忡忡的阿希达劝走,让他把饶有兴致看戏的某位少主拖去上药,最后请疯狂磕头说自己罪无可恕的猎鱼人进来,慢慢说清楚。
“都是我等办事不力让王女操心了,若非王女挂心神鱼,又怎会被奸人寻到害人的时机!”猎鱼人鼻音浓重,声音沙哑,分明带着哭腔,“如今神鱼数量不足,只够在没有任何差错下制成一幅鱼皮画,王女又因此遭陷害,我等再无颜面求可敦与您原谅,实在该死!”
无人看见的角落,布特戈奇冷冷斜了猎鱼人一眼。
“今岁冬日来的早,神鱼少不是你们的罪过。”
阿茹娜笑了笑,低头玩着手上的一串玛瑙,每一颗玛瑙都是鲜红色,像是粘在指尖的血,“你不该死。”
“你要是该死,布特戈奇是不是——”
“——更该死一点?”
布特戈奇嘴角老好人般的笑意蓦然凝固。
他堆叠几层褶皱的眼皮一抬,却见上首端坐的王女没有再言语,只是似笑非笑地注视他。
那是一双猛兽猎食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孔藏在橙红的焰火之后,静静锁定他这只已然迈入陷阱的羔羊。
猎鱼人还在一旁惊呼道歉“王女恕罪,这不关布特戈奇大人的事啊!”,但布特戈奇只觉头皮发麻。
她知道了?!
是哪里出了纰漏?布特戈奇心下快速复盘细节。这不是阿茹娜该有的神情,这绝非那个不谙世事的王女。
她变了……她变了!
在他额角滴落冷汗的一刻,阿茹娜刷地把玛瑙戴回手腕上。
“开玩笑的,我是小孩子,不懂事。”
她弯起眼眸,就像任何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少女一样笑起来。
“快去把神鱼送来,这次要是再出纰漏,我和阿娘就要罚你们了。”
*
布特戈奇脸色铁青地走出毡帐。
“王女和可敦不责罚我们,如此大的恩情必须好好感谢!布特戈奇大人,您说我该赠些什么给她们好?……哎,您怎么脸色这样青?是风太大吗?”猎鱼人问他。
布特戈奇扯出笑容:“还好。你说赠礼,我倒是想起一种极为难得的植物。”
“此物只长于深秋的峭壁,似花非花似草非草,数量稀少却高贵美艳,我记得数年前,阿希达王子就特意为可敦采来它。”
“如今可敦好几年没有看到它,”他笑容诡异地深切几分,“一定很想念吧。”
*
工案旁的角几不知何时多出一捧青翠的绮丽植物。
奈弥亚正在刻制鱼皮画,并未注意。
阿茹娜扫过植物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又继续专注于手中的金色鱼皮。
这场祭祀对逐阳而言十分重要,预兆直接决定长生天是否眷顾本族,整个逐阳都在努力准备。
但这些神鱼……
好劣参半,难以辨认。
两种鱼皮混合拼制,唯有破裂这一种结局。
前世奈弥亚用“神鱼”制成华美的鱼皮画,不料刚奉上神台,它就轰然崩毁。
长生天不接受祭品,不再承认逐阳。当着所有被邀部族的面,逐阳被狠扇一记致命的见血耳光!
阿茹娜眼底冰冷,怒火一闪而过。
她慢慢放轻呼吸,握有刻刀的手没有丝毫颤动,极其流畅地在鱼皮雕下蜿蜒起伏的纷繁线条。
顾怜生已离开逐阳一月有余,在把他翻出来杀掉前——
——她必须先拯救祭祀!
日暮时分,残阳似血,余晖正正落于她眉心。
压,挑,磨,挫……
她将分散的鱼皮整体连起,绘出一张色泽由金至白的画作。
这是一张流光溢彩的画作,却也是注定崩塌的鱼皮画。
但如果这样的画作……
不止一幅呢?
阿茹娜抚过角几那捧植物的花叶,嗅到一阵清幽冷香。
她微微一笑,唤帐外的侍女入内。
她还需要更多“材料”。
片刻后,惊慌的侍女奔走而出。
“快传医官!可敦、可敦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