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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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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阳可敦重病。
离祭祀仅剩三天的夜里,这个消息飞一般传入各大部族的耳朵。
被邀请观礼的客人们在黑夜中睁开眼睛,刹那盯上逐阳这个往日无懈可击的庞然大物。
出事的毡帐第一时间被重兵围起,汗王乌尔尼德神色冷肃匆匆赶到。此后三天里,浓厚药味充斥整个逐阳,医官往来行走,侍女则频繁出入各族的客帐。
她们在用金银和牛羊做交易。
“你们要买隼殷部的宝石串珠?”道伦澈宸用没包扎的左手点点桌上的药材,“我以为可敦风邪入体急需好药,都备好了准备送去。”
“可敦她……”侍女摇头,“我不敢妄言,还请少主谅解。”
道伦澈宸静静看她几瞬,深绿的眸子宛若猎豹,盯得侍女毛骨悚然。
“既然如此,这是我阿妈亲手所制的串珠,”他解下腕间的十色串珠,轻轻一笑,掩去眼底的探究,“你拿去罢。”
*
“他没问缘故?”阿茹娜盘腿而坐,上下抛着串珠。
夜间昏暗,帐内烧有火塘,黄铜小锅咕咚沸腾,一双宽厚的大掌掀开锅盖,白色水汽顿时伴随一股极为勾人的清香,热腾腾地散逸整个空间。
奈弥亚陶醉地深吸气,面色红润,毫无传言中的病容。
乌尔尼德搅动汤水,略显无奈地问他女儿:“小珍珠,你很想让他听阿爹的笑话吗?”
“逐阳汗王匆匆而来,以为自家可敦急病,怎知她只是被小人特意送上的花叶勾走心神,馋虫犯了?”他轻哼一声,捞起汤中的绿色花叶戳试硬度,“行了,熟透。”
奈弥亚第一个执筷,矜持而优雅地夹走花叶。
阿希达托着下巴,看着他阿娘吃得津津有味,叹气道:“此物性寒,您可不能多吃啊。几年前贪嘴吃得上吐下泻整一月的苦楚阿娘莫非已经忘了?”
“显然有人替阿娘记得清清楚楚,他还以为这是能毒死可敦的灵丹妙药呢?”阿茹娜勾起唇角,夹起一片花叶,“阿爹,外头的药再熬浓些——”
“免得豺狼闻到味,在祭祀前夹着尾巴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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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怎么没什么药味了?”
“逐阳这阵仗就差没把客人也拎去熬药!闹上两三日,如今祭坛却人影都无?”
肃穆古朴的祭坛前,月色照亮窸窸窣窣的人语:“……布特戈奇?他算什么东西,我是说王帐的人!”
这人话音刚落,便觉一道阴恻视线落于脊背,不由一颤。
他警惕四望,见那布特戈奇正于不远处尽职指引来客,又回转头,语声却下意识放轻:
“可敦这位主祭……真如传言一般病入膏肓?”
“难怪那些侍女愿意用金子来与我们换羊毛毡,我看怕不是圆将死之人的心愿罢了。”
猎靴行过草叶的声音压过话语弥散的尾音,众人循声一望,见得道伦澈宸姗姗而来。
“隼殷的少主,你自小不离身的串珠呢?”某人阴阳怪气,“不会也是被买去做陪葬品了罢。”
道伦澈宸不甚在意地扫他一眼:“这位寅睢长老,我阿妈将串珠给我,可不是让它来费神听你犬吠的。”
那人怒目圆瞪:“你——!”
道伦澈宸轻笑,在四周愈发吵嚷的抱怨中落座。
“这祭祀还办不办了!”
“逐阳好大的脸面,耍老子?!”
布特戈奇向宾客无意义地致歉,滴水不漏,坐看事态失控。
乌云蔽月,唯剩烛火重重。
道伦澈宸摩挲没有串珠的手腕,唇角的笑却更深了。
仿佛感应一般,他抬首看向祭坛的一霎,正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杏核眼。
身负狼骨长弓的阿茹娜不知何时现身祭坛中央,墨色长发挽作高髻,一袭绣有日月纹的银色长袍神秘古朴,这赫然是逐阳的主祭服。
她手执卷轴,朱唇微扬,像藏着浓雾的眼睛逐一掠过坛下神思各异的人们。
“怎么是个丫头片子?”
“这不是主祭!”
“叫你的阿娘上来!”
阿茹娜没有言语,只手掌朝下一压。
如云宾客奇异般肃静下来,目光却灼灼,直直盯着她紧握卷轴的手。
那定是此次祭祀长生天所用的鱼皮画!
乌云渐散,明月泄出一线。
于无声的质疑里,阿茹娜慢慢展开卷轴。
十五之夜的月华在此刻尽数倾泻,画间的粼粼金闪和月色一撞,庄重神魅,刹那间,那似隐若现的金龙仿佛破画而出,咆哮着冲向众人!
“这是……腾龙纹?”有人低叹。
布特戈奇微微一笑,惊诧高悬的心落回实地。
没错了,那是他为逐阳备好的大礼。
议论和怀疑骤然弱下,一切视线齐齐汇聚这幅磅礴大气的鱼皮画。
它被呈上高台,静静曝露在众人目光中。
但阿茹娜蓦然取来祭坛火烛,在所有人重新审视的瞬间,居然直接将灼灼烈焰扬上鱼皮画!
嘶……
无情的焰火刹那蚕食画间的金龙,火舌疯狂舔舐每一寸精巧夺目的纹路。不过短短几息,曾经存在的恢宏全数化为余烬。
“暴殄天物!快住……”有人大喊,却张着嘴没了声音。
布特戈奇不可置信,目眦欲裂!
——只见灰黑色的残渣之下,一层崭新而繁复的画作再次现身!
那是世间从未有过的拼画。
贯穿原野的长河是逐阳部的鱼皮贴画,高悬在天的日月是隼殷部的宝石串珠,水草丰茂的大地是白狼部的狼皮,肥硕结实的成群牛羊是寅睢部的羊毛毡……
这是在场所有人万分熟悉的塔拉原野,也是所有人未曾见过、无比陌生的土地。
黑夜中,阿茹娜如鹰隼般凌厉望向坛下惊诧的脸庞们。
“你们在怕什么!”她的瞳仁倒映余焰的橙红,摄人心弦,“被烧掉的鱼皮画,火焰带它献给长生天——”
“——留下来的,是我们各部共同的塔拉原野!”
“我们都是长生天的宠儿,在塔拉原野各自壮大,拥有最好的土地和马匹,却从来没有想过,塔拉原野是一个整体,我们各部所有的利益,都被紧紧绑在这同一片土地!”
“唇寒齿亡的道理逐阳很清楚,从来都不是要奴役、驱赶和统治其他部族!”
“但时至今日还有蠹虫在试图引起内斗,破坏我们各部的团结和力量,破坏塔拉原野的平衡!他用诡计破坏鱼皮画,暗害逐阳可敦——”
阿茹娜挽起狼骨长弓,淬了烈毒的箭矢遥遥对准布特戈奇的眉心!
“布特戈奇,从你背叛的那一刻起,”她瞳仁亮得惊人,“就准备好用鲜血和性命祭祀这片大地了吗?”
宾客哗然,蓦然发现祭坛周围已布下重重卫兵。
布特戈奇盯着黧黑的箭尖,嘴角怪异地高高咧起,竟无被戳破的恼怒:“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卫兵谨慎地缩小包围,他却忽然从怀中掷出一个褐色不明物!
“那就一起去死!”
刹那间,刺鼻至极的硝石铁粉味充斥祭坛,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头上。来不及逃脱的贵客们握紧座椅扶手,脸色陡然大变。
阿茹娜自始至终冷静无澜,手没有抖动半分,“阿爹——!”
箭矢飞射!
一道矫健身姿蓦然跃出,锃亮厚刀挑起离地咫尺的炸药,轻描淡写地一转,抛向一侧的卫兵!
“宵小之辈,枉我如此看重你!”乌尔尼德刀风猎猎,对准布特戈奇脖颈径直斩下。
噌——
布特戈奇狼狈一滚,勉强躲过乌尔尼德盛怒之下的刀锋,却恰恰被封死退路,直面阿茹娜的淬毒箭矢。
嗤!
箭穿过他的手背,巨大的惯性将他钉死在地,剧毒刹那漫延。
中了!
乌尔尼德的刀刃割破布特戈奇的脖颈,他面对即将而来的死亡却也不再躲,反倒重新扯出一丝诡异的笑。
“汗王啊……你们以为杀了我,灾祸就能一了百了吗?”
阿茹娜微微皱眉,快速抽箭变换身位,搭上三箭,瞄准布特戈奇的咽喉,拉弓射出。
乌尔尼德面色一凛,正想一刀了结布特戈奇,不料他看似被束缚无法抵抗,实则暗暗蓄力,居然趁乌尔尼德分走注意力的那刻猛地暴起!
“小珍珠,当心!”
布特戈奇闪过身后乌尔尼德凌厉劈来的横刀,不顾阿茹娜迎面射来的三箭,反握匕首直直朝高台上的她冲去,“咳,阿茹娜,本想留你一命……”
三箭落空。
阿茹娜后退半步,略略压低身子。
濒死之人的爆发力堪称恐怖,不过眨眼,布特戈奇就快速逼近阿茹娜,二人间的距离陡然缩短,匕首的刀风迎面而至。
半缕鬓发被割断的一刹,阿茹娜嗅到那柄匕首的铁腥。
“……你既不愿感念皇子的恩情,那就死!”
布特戈奇刀尖直指阿茹娜的咽喉!
生死关头,他满以为纯然天真的王女会现出哪怕分毫的怯弱,怎想阿茹娜在听见“皇子”二字后,眼底刹那迸发无比狠辣的恨意。
“顾怜生?”她展颜笑起来,目光里的恨意赤.裸直白,“那个已经被我亲手杀过一次的死人?”
布特戈奇瞳孔大张:“什……?!”
回答他的只有一根毒箭。
阿茹娜矮身避过他的迎面一刺,旋身反手,毒箭直直扎入他的颈窝,鲜血霎时喷涌数尺!
主祭礼袍的裙袂动作间大开大合,见证所有的血腥与落幕。
箭折断了,布特戈奇轰然倒地。
初冬寒意迅速裹挟他的躯体,布特戈奇无意识地大张嘴,肺腑最后的热意残忍散去。
为什……她……为什么……
五光十色的混沌朦胧里,他见重叠的祭坛烛火漫延,一路摇曳至阿茹娜血溅半身的赤红。
她宛若修罗,却笑着对他说:
“放心,你们很快会在阴司团聚。”
*
本已失败的祭祀顺利完成,事情的掌控回归自身,阿茹娜的笑意却在卫兵呈上一封未烧毁的信函时隐没不见。
她死死盯着前世无比熟稔的字迹。
那字笔走蛇龙,锋芒毕露,不过薄薄一页,重若千钧。
“……毁去逐阳祭祀后,子时,白狼、寅睢自有人与你接应,届时再论逐阳后续,若你未来,他二族将一同出兵……”
“……孤虽布下全局,然困兽犹斗,禽困覆车,实当谨慎行事……”
阿茹娜需要极力抑制,才能让熊熊怒火不驱使她撕掉密信——
顾怜生居然已布下天罗地网,对逐阳志在必得,偏生布特戈奇已死,寅睢更是受邀观礼,见证今夜全程。
危机,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