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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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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十月,塔拉原野降下第一场雪。
女人们艰难地拉着身上覆盖不了太多的肢体的毛毡,踩在雪地里的赤.裸双脚已经变成紫色。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麻木的表情,像是还没有被宰杀,却已经被系起脖子在畜栏上吊起来的羊。
这条队伍里没有壮年男人,没有老人,甚至没有个子高一些的男孩,逐阳部与中原的最后几场战役耗尽了几乎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丁。没有骏马,没有弯刀,孩子和老人就拿起农具,推开栅栏,用自己的身体当最后一层拒马。
被马踩断的骨头从腹腔刺出来,碎掉的半边颅骨流出的东西把地面染成紫色。
塔拉原野十五部,雄鹰落在日升处。
逐阳部不做奴隶,除非所有的战士都已经死尽。
汗王与可敦的头颅被粗麻缠在一起挂在马首,作为奴隶的逐阳人被牵羊一样穿成一串,浩浩荡荡的俘虏里,有一辆青布小车有些显眼。
一只苍白的手从马车里伸出来,那之后是一双好像含着泪的眼睛。
阿茹娜在看这雪中有没有自己兄长的身影。
细碎雪沫吹到脸上,冰冷寒意激得她微微一颤,下意识攥住肩膀的毛皮斗篷。指腹触及领口蓬松的绒毛,犹然有兄长阿希达的余温。
阿希达眉眼深邃,眉骨和鼻梁英武的线条仿佛被长生天抚摸过,一双眼睛却有些温柔的孩子气,很像是注视着一潭静水的雄鹿。
然而那双眼睛里没有草原细碎的阳光了,没有姑娘手上的花环和王帐上金色的旭日了,它只倒映着自己妹妹的泪水,倒映着襁褓里高烧的婴儿。
青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小心地从阿茹娜怀里接过最小的妹妹。这是三王女乌古丽,她们刚刚降生还不到几个月的妹妹。可敦死后没有她没有母乳,从启程第三天就开始发烧。
“不怕,不怕。”他低低地絮语着,摇晃着怀里的襁褓,不知道是在说服妹妹还是自己,“我去求顾怜生……远征草原,他们会有随军军医……我去求他,求他……”
他抱着乌古丽跳下车,阿茹娜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袖子。兄长抬起头,与妹妹对上视线。
随即,他宽慰地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慢慢把它从袖子上掰下来。
“我是逐阳的王子,”他喑哑地说,“他纵使不帮我,还能杀了我吗?”
“待在车上,等阿兄回来。”
但一个时辰了。阿兄还没有回来。
外面开始嘈杂,队伍中传来军曹的叱骂和祈求的哭声。放饭的时候到了,骂骂咧咧的士兵用马鞭抽开道路,踢开拼命伸出手的人。
阿茹娜裹紧斗篷,从车上跳下来。不能再等,她必须为阿希达和小妹取来今日的唯一一餐。
等待食物的队伍已然蜿蜒了许多人,做阿妈的女人们紧紧牵起自家孩童,期盼的眼珠仅仅在阿茹娜身上停留一瞬,又热切盯向远处中原官兵不断舀起落下的饭勺。
热气萦绕的饭勺,盛起与凌冽风雪迥异的温暖,阿茹娜甚至隐约听见队伍前端领到食物后喜极而泣的言语。
“……汤……有肉……”
“有救了……”
阿茹娜呼吸骤然一滞。
肉?
一双蓦然伸出的手打断她来不及探究的思绪,那双手很冰,掌心斑驳的血痂如同粗糙沙砾,被主人死死硌入阿茹娜消瘦苍白的脚踝。
阿茹娜低头一看,却见一个浑身冻成淤紫的女人匍匐在地,抬起满是脏污的脸朝她流泪:“王女,王女……求您救救我的女儿,长生天在上,求您救救逐阳的部民……”
阿茹娜跪下来抱住她,用身体支撑着女人孱弱的肩膀,勉强让她站起来。一个不足周岁的婴孩被破毡布系在女人的胸口,女人的衣服不足以覆盖胳膊和脖颈,但婴儿的身上严严实实。
但即使如此,对这朔风来说,还是太微不足道了。
女婴脸颊通红,嘴唇已经绀紫,她伸手去摸孩子的脸颊,几乎摸不到呼吸。
阿茹娜心脏狠狠一颤,如山峦般沉重的苦痛与无力呼啸而来,这是与她小妹同岁的孩童,本应在厚重温暖的毡帐渡过人生首个寒冬,烤着秋日早早攒好的柴火,在阿爹阿妈轻轻哼唱的童谣里打盹,做一场关于羊奶与蜜糖的美梦。
但是逐阳不存在了,因为它接待了一条毒蛇!一条背信弃义的毒蛇!
“我阿兄去找药了,我去替你们取食物,”阿茹娜解下斗篷披至女人身上,确保母女俩皆被好好包裹后,才强撑着露出笑容,安抚明显被吓到连连推拒的女人,“等阿兄找到药,妹妹们喝上热汤,就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她如同应诺誓言,顺着人群一路往后走,在越来越大的风雪里沉默地记住每一张脸。
她见到被冻伤的女人把热汤分给家人,十二三岁的少女狼吞虎咽地塞下碗底为数不多的肉,还有一位衣衫褴褛的母亲面目狰狞,疯了似的撬开怀中孩童紧闭的齿关。
“阿郎,阿妈拿到肉汤了,你快醒醒起来喝啊!”孩童面色灰白,尸体都冻硬了,但她依然一刻不停地往他嘴里灌热汤,“你乖乖的,肉变凉就不好吃,乖,不要挑食……”
她疯魔癫狂的眼神扫过阿茹娜,又捡起掉落地面的肉块,塞回尸体嘴里。
阿茹娜沉默闭目,任由凛风刮走眼尾沁出的泪珠,待冗长的队伍轮到她时,才重新张开遍布血丝的眼睛,接过一碗肉汤。
肉块大小不一,在毫无油星的浊色汤水中惨白地漂浮,难以辨别的腥味诡谲地直刺脑髓。
她无法抑制地干呕一声,寒毛直竖,深深皱眉。
不对,不对劲,大雪封山,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肉?
疑窦丛生的警惕混沌复杂,但没时间深思了,她匆匆喝汤。乌古丽和阿希达需要食物,那对母女在等待抚慰,还有更多的逐阳部民……
——哗啦!
粗瓷汤碗蓦然坠地,熟透的零星肉块天女散花般跌开。
阿茹娜张开被割破的唇,难以置信地吐出一枚小小铃铛,血在嘴角溢出殷红的一道。
铃铛小而精巧,明晃晃刻有“乌古丽”的逐阳符文。她上次见到这枚铃铛,还是在一时辰前,在乌古丽瘦弱可怜的腕子上。
“老子就说这些蛮子是被狼操出来的畜生!”官兵指着她大笑,“连自己的同胞姊妹都吃不出来!”
他似乎还在讥讽地嚷嚷,但阿茹娜已经听不见了,尖利凄厉的叫声如同午夜惊雷,轰然砸碎她岌岌可危的神智。
“啊——!!”
极大的尖锐喊叫后是完全的死寂。在一片苍白的空茫里,阿茹娜诧异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入雪中,十指紧捂双耳,脸颊盘桓着两道几乎称得上血色的泪痕。
几对配有甲胄的手臂无声地朝她抓来,想把她押回青布小车,阿茹娜在雪地里狼狈地滚了两圈,焦急又茫然地环顾四周。
乌古丽出事了,阿兄呢。她跌跌撞撞地躲开那些官兵的围剿,如小动物般仓皇地搜寻阿希达的踪迹。可是阿兄呢?
于全然的死寂里,她蓦然对上一双痛不欲生的眼睛。
“走……”她看见兄长被摁进雪泥,额角青筋暴起,嘴唇失态地朝她怒吼张合,“……走!!”
死水似的寂静被打破,那些不属于人类的细碎嘈杂刹那刺入她的耳膜。
她听见刀刃一寸一寸割下阿希达皮肉的声音,听见兄长悲伤愤怒的吼叫,听见生命力随着越聚越多的血河不断奔涌流逝。
她的兄长正在死去,就在她的眼前。
“顾怜生!顾怜生!!”阿茹娜目眦欲裂,疯了一样狂奔去拽开屠戮阿希达的士兵,凄厉质问一旁高高在上的中原皇子,“你让他们停手啊!!”
顾怜生身披鹤氅,脸庞如玉,执一柄青伞谪仙似的立于风雪中,与血腥仿佛毫无关系,闻言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
阿茹娜发誓她听见了一声源自顾怜生的轻笑。
“我不过是一介行商,王女救了我,实在感激不尽。”三年前的一个午后,被狼群围困数个时辰终于脱身的顾怜生也是这般对她笑的,“自我年幼,就常听家父提起逐阳,因祸得福结识王女,也算不虚此行。”
午后橙黄的暖阳照耀他的轮廓,他的身后是被阿茹娜一箭毙命的狼王,而他站在尸首与血腥里,风度翩翩,递予她一柄镶满华贵宝石的匕首。
“利刃赠佳人。”塔拉原野少见的清俊男子唇角含笑,瞳孔倒映灿金的斜阳,灼灼如火,“不知今日我能否有这个荣幸,随您一览逐阳风采?”
不要,不要!!
阿茹娜见到从中原而来的远客进入逐阳,相谈甚欢后莫名其妙的背叛与倾颓,见到阿爹阿娘头颅被割下,无数鲜血染红塔拉原野的大地,而噩梦的尾声,一双与三年前别无二致的手,在漫天风雪中,轻轻盖上她的眼睛。
“嘘——小珍珠,不要闹。”
低沉的尾音恰好掩过骨骼破碎的动静,阿茹娜用力挣开顾怜生的手,却只来得及看见深红的血四处飞溅,阿希达就此惨死在她面前。
阿茹娜双腿一软,不可置信地跪倒在地,跪进她兄长流铸的赤色血泊。
“阿兄,阿兄……”
阿希达的尸体转眼被官兵无情拖走,雪地唯剩一道歪歪曲曲的崎岖痕迹,她狼狈膝行,拼了命地靠近,不过是抢来一片破碎肮脏的衣袂。
阿茹娜攥着残损的布料,怔怔跪于尚有余温的血泊。
顾怜生望见泪珠滚落她姣好的脸颊,在纤长白皙的颈侧,绽开一点又一点细碎的花。没由来地想起那只被他豢养的小雀。
他为残疾的小雀削金作笼,又在它长出坚硬舒展的飞羽后将之放飞,是为了让它知道,回到笼中才是最好的归宿。
她也理应如此。
就这样吧。顾怜生走上前,斥开想献媚帮忙的士兵,青伞微微倾斜,为泥泞里可怜脆弱的小雀遮去风雪。他已经杀光她在意的所有人,也准备好了金鸟笼,放归山林的三年长线,是时候收回一只温驯的小金丝雀了。
他躬身扶住阿茹娜颤抖的肩膀:“地上凉,孤带你回马车。”
他为什么还能这样,毫不在意地安抚她?
阿茹娜死死盯着顾怜生淡漠的双眼,在他递过手的刹那,拔出匕首直接捅进他的心脏!
咔。
恒久的淡漠碎裂了。顾怜生瞳孔骤缩,似乎想往后撤——
然而阿茹娜没有给顾怜生反抗的机会,在所有士兵还未反应之前,手起刀落反复捅入,用那柄顾怜生亲手赠她的华贵匕首,狠厉夺去他存活的一切可能。
嗤——!
青伞跌落雪中,恰好溅上主人胸膛喷涌而出的血沫。
阿茹娜见顾怜生颓然倒地的身影,只觉无比快意!
哪怕她已被蜂拥而上的官兵压倒,哪怕锋利的马刀已经割破她的脖颈,她仍然在中原人慌乱的嘈杂里,对痛苦抽搐的顾怜生露出一抹微笑。
“我会杀了你。”
马刀斩下她头颅的前瞬,她笑得如同修罗,诅咒似的言语仿佛阴毒的触手,死死攀上将近气绝的顾怜生。
“再来一万次,我还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