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间》李麓

23、将计就计

　　八年了，轻絮还记得父皇去世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风呼啸着刮过屋顶上的每一张瓦片，她还清晰记得父皇临终前对自己说的话。

　　他的声音不再是那样的浑厚有力，但一如既往令人安心。

　　父皇偷偷将那枚玉佩交给自己，其实不需要说什么，轻絮就明白他的意思。

　　她曾经见过这枚玉佩，父皇告诉过她这枚玉佩的用途。

　　这是父皇留给她的一千私兵。

　　那日跟往常一样，父皇批完奏折，抱着她在怀中，看她写字，当她写完一页纸后，父皇拿出这枚玉佩给她看，问她喜不喜欢，还说这玉佩里藏着一千个人，她当然是说喜欢，至于那一千个人，她是怎么都看不出来。

　　父皇当时并没有把玉佩交给她，他说这玉佩还有些不完美，要再雕琢一下，过些时候再送她，她应下了，又接着练字，那枚玉佩黑色的，一点都不好看，第二天她就给忘了。

　　不想父皇竟一直记着，终于在临终前交到了自己手中。接过玉佩的那一刻，听着说话虚弱的声音，那是她第一次在心中感受到了温暖。

　　此时被苏希远这样提起来，她的脸色冷下来，原来他竟打的这个主意。

　　她昨晚确实有想过，如果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召出这一千兵马，找人潜入宫内，先将安太妃秘密救出来。

　　可她孤身一人，分身乏术，一旦出府去联系领头人，必定会被楚渊安排的人发现。

　　虽然楚渊说苏胜战死，但只要消息一日没有传回来，就做不得数。

　　“看来你已经有全盘的计划了。”轻絮重新坐下，端起那杯茶，打眼瞧着他。

　　“是，不过这个计划，还需要姑母的配合。”他朝轻絮鞠了一躬，抬起眼缓慢地说道。

　　——
　　四日后，楚渊给的最后期限日。

　　一大清早，晨曦微露，苏府中的下人就打开大门，往门上挂白布，又派人出去采购办丧事要用的物品。

　　天亮后，有人经过苏府门口，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昨晚苏家接到前线发来的消息，说苏家父子皆战死沙场，临泉公主听到这个消息后，悲伤过度，引发旧疾，也去了。

　　众人不禁扼腕叹息，这苏家父子都战死了，那这战事可怎么办，又想起才出嫁半年不到的轻絮，一时又叹真是红颜薄命啊。

　　不到一个上午，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圣京城。

　　楚渊得到消息的时候，正梳洗完要去上朝，听到探子送回来的消息，气得踢翻了一旁的架子，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常乐赶忙把人都轰了出去。

　　楚渊还觉得不解气，又砸了一套茶具，才勉强气顺了点。

　　“楚轻絮！朕倒要看看你玩的什么把戏。”

　　楚渊给轻絮的消息几乎都是真的，前线确实来报说苏胜牺牲了，而苏希文不知所踪。

　　他要的不只是苏家人的命，他要他们声败名裂。

　　可是现在，苏府却提前将父子两人都为国捐躯的消息散了出去，他再来说苏胜通敌卖国，已然失了先机。

　　当天，宫内传出旨意，苏氏父子为国牺牲，追封抚远大将军苏胜为镇国大将军，苏希文为护国大将军，且临泉公主又突然去世，皇上甚是悲伤，决定罢朝一日，亲自去苏府吊唁。

　　同日，楚渊下旨，即令正在信州附近祭祖的安阳伯接下苏胜职位，代大将军之职，务必在半月内杀退敌军。

　　圣驾到达苏府，苏夫人早身边张嬷嬷的搀扶下带着众人给皇上行礼。

　　楚渊并没有立时让她们起身，只装作伤心的样子来到轻絮棺前，扶着棺材轻声哭泣几句，往里面看了一眼，里面躺着的确实是轻絮。

　　他瞥了眼常乐，常乐会意，上前探了探轻絮的鼻息，又在脸颊边摩挲几下，确定没有易容的痕迹后，朝楚渊点了点头。

　　楚渊又装作悲伤过度，因此忽略了地上跪着的众人的样子，让苏家人起了身。

　　他敷衍地安慰了苏夫人几句，旁边的常乐就上前来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说赵将军还在文华殿等着皇上议事，苏夫人连忙请罪，楚渊做出歉意的样子，下旨临泉公主的丧事要好好办，不必在意规格。

　　苏希远看着楚渊那假惺惺的样子，不觉冷笑一 声。

　　半夜，苏夫人支撑不住，去歇息了，灵堂里只剩下苏希远和苏瑶，还有秋月和桃子。

　　苏瑶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哭得嗓子都哑了，但就是不愿意离开，苏希远只得让人在她喝的茶里放了助眠的药物，苏瑶喝下后不久就睡着了，他又让桃子帮着送苏瑶回房间。

　　一时就只剩下了他和秋月。

　　几天前，他和轻絮商议好，由轻絮服下假死药，再提前将苏家父子战死和她病死的消息传出去，打楚渊个措手不及。

　　等到苏胜和苏希文为国战死的消息传遍整个圣京后，百姓们会把他们当成英雄。到时再想说他们通敌卖国，除了周详的谋划，还要充分的证据，而这所谓的证据，纯属子虚乌有。

　　秋月快步走到棺前，取出怀中盒子里的药丸，给轻絮服下，她紧张地看着轻絮，眼睛一眨不眨。不到几息的时间，棺中的人终于慢慢醒转过来。

　　苏夫人避开众人，重新回到灵堂，看到轻絮醒过来，她也放下心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几天前，当轻絮和苏希远一起来找她时，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当听到苏胜战死疆场这个消息时，她险些支撑不住，幸好轻絮提前让张嬷嬷准备了那支千年人参，她服下后才勉强恢复意识，之后两人又将楚渊的计谋说与她听。

　　她竟想不到还有这种事情，他们苏家父子俩皆在前线厮杀，皇上竟然在背后做出这种陷害忠良之事。

　　最后，两人将计划和盘托出，为着轻絮的一片苦心和苏府众人的安危，她自是全力配合二人的计划。

　　而宫中，先帝留给轻絮的人也将消息传给了安太妃，避免她听到消息后承受不住出什么事。

　　另一边，一小队人马轻装简行直奔前线而去，轻絮还是比较相信自己人探来的消息。

　　轻絮在秋月和苏夫人的搀扶下，从棺材里下来，到一旁歇息。

　　随后有两名黑衣打扮的人，从屏风后面扛着一个黑色长条状的包裹进来，苏希远上前，三人一齐把包裹着的尸体放进棺木中，这具尸体自是一个死去的女子。

　　前日午后，轻絮在苏希远的协助下，顺利联系上了林猛，林猛正是那一千私兵的领头人。同时也是宫中禁卫军的副统领。

　　短短几天时间内，他虽不能迅速将一千人全部集结，但找到几个帮手还是可以的。

　　林猛和另外几人经过一天一夜的搜寻，还真在死牢里找到了一个跟轻絮神性相似的死囚犯，不日就要问斩，他们在她的饭菜里下了毒，伪装成畏罪自杀的假象，成功把人从死牢里转移出来，又让人给女子易容给轻絮的样子。

　　而假死药，也是由林猛献出，轻絮原计划是找一个医术高明之人暂时封住她的穴道，伪造成死亡的样子，之后再用针灸解开穴道。
　　这是她在一本医书中看见的方法。

　　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况且这件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正犹豫不决间，林猛提出用假死药。

　　原来林家祖上是行医的，只是后来得罪了当地豪绅，医馆被封，而昔日被他们所救之人也跟着人云亦云，林家祖父愤怒之下烧掉了家里所有医书，并严令禁止后代学医。

　　这几粒假死药还是他父亲当年在祖父去世后研制的，没成想现在还真派上了用场。

　　林猛离去前，递给轻絮一张人皮面具，并仔细交代了她使用方法。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轻絮当场就戴上了那张面具。

　　这张面具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薄薄的一张，摸上去跟真人皮肤很像。

　　秋月伸出手细细抚平着面具，使之与轻絮的面部尽量贴合，戴好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面容普通的脸。

　　秋月将人带到了飞荷院，安排在了自己的房间，对桃子和飞荷院的其它人只说这是自己的远方亲戚，原声来投奔她的，但现在公主也不在人世，只得暂时将人安排在这边住着。

　　飞荷院的荷花已经全部结成了莲蓬，小丫环将莲蓬摘了，有些趁着新鲜吃掉了，而另一些则被晒干收集起来，日后可以做成莲子羹。那些没有来得及采摘的莲蓬则一日日变黑，变硬，干了之后掉进池中，只待明年或者几年之后，发出新的牙，长成新的荷花。

　　而荷叶，明明还是在水中滋养着，却也枯萎了，昔日舒展着的绿色叶面，现在都蜷曲着发黄发灰。

　　雨淅淅沥沥下着，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轻絮披着天青色的披风，站在荷花池旁的亭子里。

　　她想起上次苏希文问她是否在此处等她，那时她说不是。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

　　事后回想，其实她好像是在等他，那是他们成亲以来，第一次他没有回房歇息。

　　苏胜的棺椁就在这细雨连绵的秋日回到了圣京城内。

　　提前得到消息的苏府中人，早已等候在门口。

　　消息刚刚传来时，大家都悲伤不已，等到现在真的见到了苏胜的遗体，苏夫人反而平静了很多，从她嫁给苏胜那天起，她就做好了准备。

　　之前的消息是苏家父子二人均遇险，但现在百姓们看到只有一副棺材，不禁议论纷纷。

　　扶灵的孙副将在队伍刚到达苏府门口时就跪下向苏夫人请罪，习武之人，声音洪亮有力，不需要特意大声说话，就能让那些凑热闹的百姓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

　　“末将孙典不负众望，将镇国大将军的遗体送回。但是，我愧对镇国大将军和夫人，我等找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有找到护国大将军的遗骸。”

　　苏希文失踪的地方常有狼群出没，他们猜测他的尸体可能早已进了狼群的腹中。

　　离得近的百姓将这一席话听得明明白白，一传十，十传百，护国大将军为国牺牲，甚至连具尸体都没能留下的消息又在圣京城中传开了，又引起百姓们的一阵唏嘘赞叹。真是天妒英才啊。

　　而宫内，得知此事的楚渊再一次踢翻了桌子。

　　——
　　十一月初开始，前方不断传来捷报，大魏军队在安阳伯冯延的带领下，大胜月来，半个月就将之前月来大军占领的六座城池夺回，并将敌人驱离至两国边界线五十里外。

　　而据说，此战中，安阳伯世子推荐的一名年轻将领表现出色，名唤赵远，安阳伯已经上书向楚渊陈明，只待回京后论功行赏。

　　现在两军已暂停交战，月来派出使者求和。

　　这场战打了三个月，本就超出了月来国原本的计划时间。

　　冬天到了，草原牧草匮乏，大军粮草供应严重不足。

　　月来国这次虽然战败，但大魏也损失了两位将军，算起来也不算太亏。何况，这场战争成功与否他们并不在乎，他们所求的是另一事。

　　文华殿内，楚渊看完手中信件，抬起手来将其靠近火烛，点燃，不一会儿那信件就只剩下一小堆灰烬。

　　月来国国王和王后伉俪情深，膝下只得一子，长到十六岁时，有一日早晨突然口吐鲜血，昏迷不醒。月来国的太医也查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

　　月来国国王遍寻良医，都不得治。

　　最后不知怎么的，国王偶然得知大魏宫中有一千年火灵芝，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之后月来国便派遣使臣前来大魏，面见楚渊，希望可以求得良药，救治小王子。

　　这火灵芝乃是先帝时，由茂城林家所献，当时先帝也是重病不愈。只得一小块火灵芝熬制之后服下，就治好了先帝的沉疴。剩下的一大半一直被收在宫中。

　　此番月来国求药，楚渊沉思之后，答应了，但他也顺势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让月来国陪他演一出戏。

　　月来国王虽然不懂楚渊到底什么意思，竟然和异国勾结，陷害自己的大将，但其中缘由他并不打算深究，只要事成之后，楚渊能答应赠药救治自己儿子就行。

　　之后月来国按照约定，派出刺客，帮楚渊除掉了当朝的七王爷，又出兵攻打大魏，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夺得大魏城池，他们的任务是除掉苏家父子。

　　他朝侯在下方的常乐一招手，常乐垂首靠近，楚渊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常乐得了吩咐，又低着身子退出了文华殿。

　　这次和月来国的合作，虽然没能达到他的预期，但苏胜确实是死了，苏希文也不知所踪，苏府只剩下一个怯懦不堪的苏希远，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而苏希文就算没有死，又怎么样呢，这一战后，苏家的兵权已经易手，他就算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昔日盛极一时的苏府已成历史，再掀不起任何风浪。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要让曾经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