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间》李麓

13、春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燕子绕梁，绿水环城。

　　空气中春节喜庆的气氛还没有完全消散，但更多的还是春雨后湿润的芳草清香，以及随处可闻的花香。

　　春天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季节，适合重新开始的季节。

　　冬天洁白的冰雪融化，带走了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苦难。

　　而春天的到来，带给大地和人间的都是新鲜的翠绿，新鲜的芬芳，新鲜的空气，满满的都是希望。

　　而这圣京城内，天子脚下，任何时候都不缺热闹。

　　一场还带着寒意的春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城中各处，雨停后，一道彩虹横在皇城之上。而皇城西北角一处偏僻的宫殿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哭声洪亮，如春雷乍响。

　　当今天子庆文帝已经五十多岁了。

　　人年龄一大，很多事情都渐渐忘了，比如他到底有多少个儿子。

　　问就是很多，多到他都记不清了。

　　可你要是问他有几个女儿，他肯定又要斥你：“朕哪来的女儿？”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庆文帝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包得像个端午节的粽子似的，只露出一张小脸的小公主，此时她正静静睡在摇篮里。

　　刚刚出生的小公主脸还是皱巴巴的，睡着时眉毛眼睛脸颊都挤做一团。

　　但是怎么看都是可爱的。

　　“真的是个女儿？”他还是不敢相信，出口的声音轻轻的，就怕把眼前这个小娃娃吵醒了。

　　跟着皇帝一辈子的刘得喜大太监在后面弯着腰点着头，一双眼睛笑得比小公主的眼睛还要小。

　　“回皇上，真的是个小公主，奴再三问过给公主接生的稳婆了。”

　　一听这话，庆文帝笑得更开心了。

　　旁边侍候的小宫女偷眼看着这三个人，一时分不清谁的眼睛才是最小的。

　　这宫里最不缺的是皇子，可公主却一个都没有。

　　前几个皇子出生的时候，他还会亲自去看看，去抱抱，等这几个皇子长大几岁，到了读书的年纪，他有时间时也会在旁指导一番。

　　可后来，这皇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如过江之鲫似的，突然就冒出来一个。

　　到了后来，再有宫人来报，说某某妃子给皇上添了个皇子时，他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只吩咐刘得喜按照规制赐下赏赐。

　　再后来，自己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他原想着，这自己不行，也许这几个儿子能给自己生个孙女出来。

　　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一个能生出女儿的。

　　他看着这些儿子的眼里满满都是老父亲的失望。

　　可这次不一样了。

　　当时他正在文华殿里写字，刘得喜的小徒弟一脸笑容地跌进来，一边小跑一边说着恭喜皇上时，他本来听都不想听的，打算直接让刘得喜按照以往的惯例办。

　　在这之前刘得喜就已经汇报过刚刚后宫的谁谁谁发动了，可能要生了。他已经派了自己的小徒弟去一旁侯着。

　　皇上马虎，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绝不能跟着马虎。

　　好在这小徒弟是个机灵的。

　　“小公主！皇上，翠烟宫的周美人给皇上添了小公主！”

　　小乐子自进宫就跟着刘得喜，自然知道皇上心里想的是什么。一进门就将皇上想要听的话抛了出来。

　　庆文帝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听真了，连笔都来不及放好，走上前来，就差摇着小乐子问了。

　　“真的是个小公主！？”

　　“你可不能诓朕。”

　　“回皇上，是真的，小乐子哪有那个胆子？”小乐子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点断了。

　　接着，庆文帝就带着人直奔这云水宫而来。

　　作为皇帝，皇子是必不可少的，可多了，也就没什么稀奇了。公主虽是可有可无的，可要是真的一个都没有，心里又不是个滋味。

　　庆文帝心里就挺不是滋味的。特别是每次听说某个大臣家里添了女儿，谁家女儿又出嫁了的时候。

　　特别是有些人，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还在自己面前显摆女儿给做的荷包啦，鞋子啦。

　　还有那忒不长眼的，抱着一盆自家女儿养的花送给皇后，哄得皇后笑得合不拢嘴，还偏巧被自己看见了。

　　那花养得确实好，那段时间他连去皇后那儿都比较勤。

　　开始时他还会阴阳怪气几句：“张大人，你家是没有婢女吗，怎么总要女儿给自己缝衣服？”

　　“刘夫人女儿这么会养花，想必可以省下一笔请园丁的费用了。”

　　完全不顾及皇后这个当姑姑的面子。

　　“李大人，你女儿如此贴心，可得看好了，要是被谁家的臭小子哄回去了，你可别来跟朕哭。”

　　那时他还不知道哄他女儿的臭小子就是自己家的。

　　这些大臣被这么阴阳怪气几次，终于回过味来，皇上这是嫉妒呢。

　　渐渐地，也就没人敢在庆文帝面前提自家女儿了。

　　可这样一来，庆文帝却自己主动问起来，搞得他们不知道皇上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触了皇上的逆鳞。

　　每次进宫时，都要再三检查，确保自己身上没有什么惹眼的东西。

　　可现在他不用眼红别人了。他也有女儿了，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欢喜。

　　看着窗外的春光和眼前熟睡的小公主，庆文帝心情大好，此时正是初春时节，翠烟宫后殿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水碧绿，树上小鸟啾啾。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小公主就叫轻絮吧，封临泉公主。”

　　听到这话，刘得喜知道这周美人和小公主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这本朝以来哪有刚出生就有封号的公主啊，就连现有的那些皇子，好些都还没有封号呢。

　　刘得喜笑眯眯地去办了。

　　庆文帝离开没多久，周美人的赏赐也跟着下来了，由七等的美人升为四等安嫔，迁金华宫主殿，要知道这金华殿可是西宫中最靠近皇上住的乾清宫的一处地方。

　　一个月后，小公主满月宴，皇后领了主办宴会的旨意，是一点都没有马虎，这小公主她也去看了，确实是可爱得紧。

　　满月宴当天早上，给小公主的赏赐就源源不断地进了金华宫。

　　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小孩子用的玩的东西，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见不到的。

　　要不是小公主还在喝母乳，这吃的东西恐怕也得占一大头。

　　光是搬这些赏赐，就用了二十多名宫人，足足搬了两个多时辰。可见庆文帝对这个小公主的看重。

　　有人感叹，这幸好是个公主，要是个皇子，这皇位都得传给他。

　　旁边的人搭腔，这要真是皇子，哪来这样的待遇。

　　前头说话的人一听，反应过来，确实是这样。

　　满月宴上，大部分时候轻絮都是庆文帝自己抱着的，实在不方便的时候，也是由皇后抱着。

　　那些来赴宴的大臣和家属们，看见这一幕，都不由感叹一句“传言不虚啊。”

　　这些人虽然离得远，根本看不清小公主的样子。

　　但好话不怕远啊，当下，赞美小公主的话说得一个比一个顺畅，一个比一个好听，哄得庆文帝喝了一杯又一杯。

　　母凭女贵，宴会还没结束，晋升安嫔的旨意就下来了：晋安嫔为安妃。

　　安妃周芸原只是茂城一八品小官员的女儿，在家里时就本分，自进宫来更是谨小慎微，伺候的宫人也就那几个。

　　不想一朝生了个女儿，一下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各个宫中的人都往她这儿送礼。不说这底下的宫人被这一切弄得措手不及，她自己也是一时应接不暇。

　　幸好自从她生产后，皇上就将在先太后跟前伺候的掌侍姑姑和大宫女派了过来，管理金华宫的大小事务的。而金华宫的宫人也在这两人的教导下，渐渐对宫内事务熟悉起来，应对起来更加游刃有余。

　　转眼，小公主在众人的呵护下长大了六岁。

　　庆文帝为她请了朝中最有学识的大臣做启蒙老师。

　　之所以六岁才启蒙，是因为庆文帝觉得小孩子就应该在玩耍的年纪好好玩才对，玩个够，有个美好的童年是非常重要的。

　　这些年来，庆文帝一如既往地爱护着这个女儿，尽管他早就察觉出自己这个女儿有点不一样，但并不妨碍他真心爱护她。

　　从看到轻絮的第一眼，他就觉得亲切，这亲切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女儿。

　　再两年，庆文帝驾崩，传位给八皇子楚渊。

　　庆文帝驾崩前，最后见的人却不是这个被传位的儿子，而是轻絮。

　　八岁的轻絮，跪坐在庆文帝的床前，神情悲伤，但细看，却能发现这悲伤的表情更像是画上去的，跟脸部不服帖，不自然。

　　庆文帝虽双眼浑浊，但看向轻絮的眼神却明亮。

　　就算知道她这副神情是装出来的，他也感到欣慰。

　　半晌，他颤抖着从被子里伸出那如老树样枯瘦的右手，将一枚小小的黑色龙纹玉佩轻轻塞到了轻絮的手中。

　　做完这一切，他再没有力气将手重新放回被子里，任由自己的手垂在床边。

　　轻絮看着庆文帝缓缓闭上的双眼，又等了一会儿，确认父皇再没有什么要说的话时。她伸出双手，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抬起庆文帝的右手，放回了被子里。

　　庆文帝的手冰凉。

　　走出大门，外面寒风呼啸，轻絮想起刚刚庆文帝将玉佩塞给她之后说的话：“好好收着，就当是父皇留给你的一个念想。”

　　“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气若游丝，发出的声音像冬天的寒风穿过枯败的树洞。

　　身后传来刘得喜带着哭音的喊声：“皇上驾崩了！”

　　接着宫里宫外跪倒一片，哭泣声一刻不停。

　　狂风夹杂着雪打在轻絮的脸上，她伸手摸了一下，湿湿的，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雪水还是自己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