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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民国-木偶纪(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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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西行的地道上的工地难得有了几分不同于往日劳碌的景象。一辆装饰考究、带着封闭车厢的四轮马车停在营地边缘,拉车的两匹马不耐地踏着蹄子,喷出团团白雾。
张惊杭站在马车旁,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羊绒长裙,外罩一件带着柔软绒毛滚边的厚实斗篷,头上戴着一顶精致的白色翻领小帽,帽檐下露出的几缕乌黑发丝更衬得她肌肤如玉。这是一种不同于白人,带着苍白的有些偏向呆板的白,而是如同来自华夏最顶级的羊脂白玉,温润而有莹润,稍加打扮,根本让人无法将她将工地和劳工连想在一起,只会让人笃定,这是一个仿若来自另一个国度尊贵的小姐。
那怕是心中对东方那个国度存在歧视瞧不上的人,比如工地采购官霍特尔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当然他也很快为此找到了理由,一切都得归于安德森,洛林家这个被女色蛊惑的年轻小子所收养,熏陶所至。至于这个理由是否站得住脚,霍德华并不关心,他只需要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解释。
安德森今天心情显然不错,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旅行装,外罩厚呢长大衣,显得愈发挺拔。走到张惊杭身边,神色温和,甚至带着一种初为人“父”的郑重,尽管是教父,但他依然不在意,只真诚的履行着自己的责任。他轻轻抬起手臂,示意张惊杭扶着踏上马车的踏脚板。
“小心些,Filia mea。”他用了拉丁文,声音低沉而温和。是典型的严格英式教育的影响,这个正式的称呼,标志着他们之间新关系的确认。
张惊杭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只是顺势坐进了车厢。
因怀孕已近四月,虽腰身尚未明显变化,但安德森坚持让她避免劳累,早早登车等候。
她穿着一身新制的墨绿色羊毛裙装,腰线部位特意做了宽松处理,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厚实羊绒披肩,脸上薄施脂粉,掩盖了放松后和怀孕带来的疲惫,显得气色姣好。
只是那双总是盈着水光的美丽眼眸深处,交织着对未来的热切期盼、对未知环境的不安,以及一丝唯有自己知晓的、如履薄冰的谨慎。见女儿进来,她立刻绽开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伸手帮张惊杭理了理斗篷在动作间产生的细微褶皱。
张惊杭在她身侧坐下,将手心提着的不大但看起来颇为沉实的手提箱放在脚边。箱子里是排列整齐的一箱木偶。
除了秦婉和张惊杭母女,同行的还有五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四男一女。他们是以“陪伴沈惊杭的玩伴及未来仆役”的名义,被安德森从工地管理者手中“赎买”并雇佣的。
此刻,他们局促地跟在后面一辆主要用于装载行李的马车旁,穿着虽然仍是粗布衣服,但浆洗得干净,每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包袱。
随着车夫一声清脆的空鞭响起,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辘辘的声响。
远处,一些早早起来的华工默默地站在窝棚区边缘,目送着马车离去。目光复杂,有难以言说的酸涩,有深藏的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默的、真诚的祝福。祝福这对母女能挣脱这片苦海,祝福那五个孩子能有一条不一样的生路。
所有的情绪,最终都消散在清冷的晨风与凝结的朝露之中。
行李马车旁的五个少年,同样回望着。那里有他们佝偻的父母,有面黄肌瘦、在苦难中挣扎的族人。离愁与对未知的惶恐揪着他们的心,但想到临行前亲人那混合着不舍与欣慰的眼神,想到那渺茫却真实的“出路”,他们只能用力握紧拳头,将所有的忐忑压下,鼓起勇气,望向马车前行的方向。
五人中,还有一个熟面孔,就是那个闲着总喜欢跟着苏惊行的男孩。直到要离开的时候,苏惊行找了人,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鱼仔。
真是个随意的名字。
面对苏惊行邀请他一道离开,鱼仔沉默了很久后,出乎苏惊行意料的拒绝了。
这让她有些惊讶。因此自然问出了缘由。
鱼仔鼓着瘦的没二两肉的小黑脸,声音瓮瓮的,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闷:“不是你教我的吗?不要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抱有期望。”
他一直记得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女孩说过的话。当初听到这话,他像是被戳破了心底最隐秘的泡泡,羞恼又难堪。但日复一日,在饥饿和劳累的间隙,他反复咀嚼这句话,似乎渐渐明白了些什么。别人的好运气,别人的庇护,终究是别人的。他一个连名字都潦草的敷衍的鱼仔,凭什么指望?
看着小孩哥那副强行装出大人般深沉的模样,张惊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竟毫无形象地笑了起来,笑声很肆意,在空旷的工地上显得格外突兀,笑得鱼仔脸颊涨红,几乎要恼羞成怒。
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既然你这么听话,那我再教你一个道理。不觊觎别人的东西,和借力达成更好的未来并不冲突。利用好身边一切可以用到的资源,才能不断地往上走,特别是在个人还很弱小的时候。”
她看着鱼仔似懂非懂的眼神,“现在不太懂,没关系,多琢磨琢磨,有一天自然会明白的。”
小孩哥听人劝,何况看着其他被选中的孩子家人高兴的模样,他自然明白这是一件好事。与其在工地上磋磨,那天死了都不知道,还不如出去奔一条路子。至少他们还有些依靠。
于是,鱼仔最终点了点头,成为了五个孩子中的一员。
马车颠簸着驶离营地,前往最近的小镇火车站。与来时被像货物一样塞进拥挤、肮脏的货运车厢截然不同,这一次,在安德森金钱和地位的开路下,他们登上了一列火车的头等车厢。
车厢内宽敞有休息的上下床铺,中途还有侍从给他们送来干净的水和香甜的面包。当然若是乘坐时间没那么长就好了。
而张惊杭和秦婉的居住条件更是优渥。她们占据了两间相连的豪华包间。最里面是一间约十平方米的卧室,设有一张舒适的单人床,床铺上方和侧面的车壁上巧妙地设计了置物架,方便拿取物品。走出这间卧室,是一个更大的、约二十平方米的起居室,左右各有一张床铺和一个床头柜。再往外,则是一个配备了洗漱台和独立卫生间的区域。
饮食方面,火车上设有专门点餐的餐厅。而且每到一些较大的站点停靠时,乘客还可以下车,在站内购买当地特色的食物和水果。
漫长的旅程,因此并不显得难熬。
张惊杭甚至利用这段相对安稳的时间,开始督促那五个孩子学习英文。她很清楚,抵达费城后,他们需要打交道的,将不再是说着相同语言、或许还存有一丝同乡情谊的国人,而是语言、习俗迥异,且大多对华人抱有天然轻视甚至敌意的外国人。
语言,是他们必须跨过的第一道关卡。
途中几经转车,在摇晃的列车中度过了近两周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法尼亚,这座美国古老而重要的城市。
早在安德森确认获得任命后,他就通过电话联系了曾在大学相识、如今在法尼亚金融交易大楼工作的学长,委托其帮忙租赁合适的房屋。
最终选定的,是一处位于中产阶级偏上社区的典型美式花园别墅。
别墅是联排设计,但拥有独立的门廊和一片不算太小、用白色栅栏围起来的花园草地,虽然时值冬季,草木凋零,但仍能想象春夏时的绿意盎然。别墅内部房间众多,布局合理。安德森、秦婉以及即将出生的孩子自然住在主卧及相邻的主要生活区。
那五个孩子,四男一女,则被安排在别墅后部相对独立、原本设计给佣人居住的房间里,倒也宽敞整洁。
安德森还通过中介雇佣了两名菲律宾女佣,负责日常的烹饪、打扫,并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儿做准备。他将家中的日常管理权交给了秦婉,自己则很快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
安顿下来不久,凭借着安德森“教女”的身份,以及一封由道森洛林这位未来继承人出具的推荐信,张惊杭顺利进入了一所当地颇负盛名的精英私人学校就读。
学费高昂,学生大多来自法尼亚的富裕家庭。
一家人的生活,看似正逐步走上安稳、甚至可预见的光明轨道。
然而,现实的壁垒无处不在。秦婉试图以新邻居的身份进行拜访时,遭遇了或明显或含蓄的冷遇与回避。好在对此她早有心理准备,并不十分在意,眼下对她而言,平安生下孩子、巩固与安德森的关系才是重中之重。
而张惊杭也不得不开始上学。
“圣约菲尔德”精英私立学校,坐落于法尼亚一个绿树成荫、环境清幽的社区边缘。
它并非那种张扬着崭新财富的现代建筑,而是一片由深灰色石材垒砌而成的、带着明显哥特复兴风格元素的建筑群。高耸的尖顶、带有精美浮雕的拱券窗、爬满常春藤的厚重墙壁,无不昭示着其悠久的历史与沉淀下来的、近乎保守的学术尊严。穿过那道沉重的、镶嵌着铁艺校徽的橡木大门,仿佛便与外部工业城市的喧嚣隔离开来,踏入了一个致力于塑造“未来领袖”的封闭式象牙塔。
学校的第一天,张惊杭就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好奇、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排斥。她像是一个突然闯入丑小鸭群的白天鹅,格格不入。张惊杭在心里调侃自己。
在这里她就是一个不该出现的“异类”,但是谁管。课间无人与她交谈,午餐时无人愿意与她同桌,她被光荣地孤立了。
只是暂时,碍于洛林家那不容小觑的威严和面子,这些歧视还未演变成付诸行动的欺凌,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氛围,已然形成。
午餐时间,张惊杭独自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打开秦婉精心准备的、符合她口味的饭盒,慢条斯理地吃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不远处,几个高年级男生投来的、不怀好意的打量和窃窃私语。知道按捺不住的人,很快就会跳出来。
她并不着急,甚至有些期待。花旗国校园里欺凌弱者、崇拜强者的“传统”由来已久,既然未来一段不短的时间都要在这里度过,为了避免源源不断的骚扰,她需要一次足够有震慑力的“亮相”,来确立自己的“权威”,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掂量一下招惹她的代价。
机会很快到来。在一次体育课的更衣室里,一个以捉弄人为乐的高个子男生,试图抢走张惊杭挂在柜子里的外套,并用地道的俚语大声嘲笑着她的种族和相貌。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张惊杭没有动怒,甚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只是在那男生得意洋洋地挥舞着她的外套时,看似随意地向前迈了一步,脚下巧妙地一绊,同时手肘看似无意地、精准地撞在对方肋下的某个位置。
动作快得几乎没人看清。
那高个子强壮的男生只觉得脚下一滑,肋部一阵难以形容的酸麻剧痛,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手中的外套也脱手飞出。
更衣室瞬间安静下来。
张惊杭弯腰,从容地捡起自己的外套,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俯视着地上因疼痛和羞愤而脸涨得通红的男生,用清晰而缓慢、带着独特口音但语法准确的英语说道:“我的东西,不喜欢别人碰。下次,可不就是摔一跤,而是真的会断腿断脚了。”
她没有提高音量,语气甚至算得上平静,但那双乌黑的眼眸里透出的冷冽和某种与年龄不符的、仿佛看待蝼蚁般的漠然,让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那是一种超越了口舌之争的、实质性的威胁。
倒在地上的男生本想骂些什么,但肋间持续的疼痛和张惊杭那深不见底的眼神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他在这个“弱小”的东方女孩身上,感受到了真正的危险。
这件事很快在小范围内传开。虽然版本各异,但核心信息一致:那个新来的东方女孩,不好惹。
放学后,明目张胆的截道又发生了几次,但是每一次不管人数如何,甚至其中有一次有人动用了木仓支,依然还是被张惊杭反揍了一顿。
张惊杭对人体的了解不是寻常人能比的,打人专挑着经络和最能使人疼痛的地方打,因此每次挨揍的人的疼痛是持续性的。时间长了,不免有人将那些功夫朝着诡异的方向传。
越说越邪门,上门挑衅的也开始渐渐变少了。
同时,也许是打出了局面,张惊杭注意到,学校里并非所有人都对她抱有敌意,因为并非所有人都处于强势地位。因此,她开始有了拥趸者。
那怕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比如混血身份、家族本就是洛林家的附庸、以及性格内向腼腆而被边缘化的学生,开始尝试着向她靠近。
安德森的大学也是就读的花旗国,自然对这些情况有所了解,更何况自己的养女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华人。这样的长相和身份注定她在学校的生活并不会平静。
因此安德森每日回家,餐桌上一家人用餐时总会观察自己这个养女,等着有一天开口。但是这么多天过去,始终没见她开口,但是也始终没见她受伤。
心头越发欢喜,娇弱的女儿他喜欢,但如同豹子一样的女儿更让他高兴。
不说两者的教育和培养不同,娇弱的女儿注定依附,而豹子则可以自己走入草场厮杀。而洛林家走出来的人,那个不是猎豹。
渐渐地,家庭餐桌上安德森开始更多的叹气花旗国下发的政令和经济圈里发生的各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