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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梦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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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的那些事确实是一场噩梦,但都过去了。”
背着厚重棺木的寻芳紧紧跟在白身后,步法超凡,神姿高妙,端地一副冷面美人的模样,只是线条完美的唇却不断开合,叭叭不停——
“好歹他们没有灭族不是吗?他们活了下来。”
“不过是人口少了一半,年轻人多多努力便是——毕竟凡人繁衍后代比修士简单许多。”
“我看那对小男女像是彼此有意的样子,或许光他俩就能制造不少族人。”
“……”
走在前面的白衣少女终于回头。
“你真觉得你在安慰我吗?”她问。
——表情看上去有点无语,但还算平静,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水痕。
寻芳不动声色地端详一番,松了一口气,大步跟了上去:“还以为你走这么快,是在前面偷偷落泪,不想让本尊看见。”
“哭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只是浪费时间而已。”白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过于平静——红衣男修反而隐约皱起俊秀的眉。
他想说什么,但白衣少女并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纤细身影已经转眼间飘到了百丈开外。
无可奈何之下,寻芳只得运起步法,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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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路的时光看似漫长,其实转瞬即逝。
日升月落,头顶的日头越来越烈,日光照射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两人已经一路东行,进入了一片蜿蜒磅礴的山脉之中。
“这里好像可以。”
白山顶之上往下眺望。
她所处的是群山之中的一座苍翠山峰,下方是被群山环绕的深深洼地,而洼地中央是一座突兀的平顶小山。
“附近山脉绵延,没有人居住。而且这个坑够大,够深……可以用来安葬。”
寻芳慢慢环视着这烈日辉映下的连绵山脉,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白直接跳了下去。
她轻飘飘落地,一道耀眼金光闪过,洼地中央的小山峰底部便倏然多了一个洞。
少女抬脚往洞里面走,每一步落下时,便有一部分山体像被戳破的水泡一般消失,渐渐形成一条隧道。
寻芳跟在她身后,沉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在山体中破出一条通道,其实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有很多法术能够完成类似的效果。白衣少女做得相当平淡而低调,但寻芳却意识到这种低调背后真正可怖的力量宣告——岩石般坚硬的实相,在她面前不过是梦幻泡影一般的虚像。
他不由放慢了脚步。
白衣少女回头:“怎么了?”
“你的手法。”寻芳默了会,方道,“让山岩消失的手法……不同于我所见过的任何法术。”
白只是点了点头:“因为我已经明了天地。”
她说完就继续往前走,寻芳顿了顿,才跟了上去。
前面的人走得很快,步履如风,他原本应该能够跟上,却不知为何脚步沉重,只远远地缀在她身后。
快结束了。他想。
每朝山体的中心前进一步,这条路途便朝终结再靠近一点——这在梦境中偷来的、与她相伴的路途。
今天……正是夏至之日。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寻芳慢吞吞地走进白衣少女刚刚制造出来的巨大石室之中。
这里差不多已经是山体的正中央,新鲜挖出来的洞呈半球形,阴森而空旷,洞顶还有碎石不断下落。
白衣少女正在低头用脚步丈量着什么,眼见着一块尖锐的碎石即将砸到她头顶,寻芳身形一动,瞬间出现在她身前,伸手挡住。
碎石砸在他的手上又弹开,将亡者幻术凝结的肉身砸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破口。
白怔然抬头。
寻芳将血淋淋的手背在身后。
“我不会受伤的。”白轻声道。
“死人才不会受伤。”死人平静道。
“……”
少女哑然了。
“就这里吧。”她沉默一瞬,转移了话题,“这附近没有人,而且即使尸骨引动水气,也只会让深坑变成湖泊,而不会造成泛滥。”
寻芳动了动嘴唇。
他想说,确实不会造成泛滥。这里也确实会变成一片湖泊,从一个很小的水潭,逐渐吞噬周围的山脉,变成吞吐天地的——水峰巨湖。
他不是水峰中人,却也知道:巨湖葬大物。
只是,直至今日才知道,巨湖所葬的,是上古的生物——蜘蛛之身的魔母。
但他嘴唇开合多次,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无法说出来。
这里是天下大梦镜所制造的幻境,但这些发生的事情,却是真实的过去。
这是他虚假的陪伴也无法改变、无法干扰的,真实的历史——历史中的她,不该知道这之后的事。
寻芳沉默地放下了棺材。
少女抬手,隔着虚空,将封印着魔物尸体的棺木移到了山洞的中心,然后又开始调整方位。
她慢慢地调整着,目光淡淡地落在棺木上。
寻芳并不催促,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天光忽然从洞顶的缝隙中落下。
灿烂的阳光穿透层层岩石,照亮阴冷的墓穴。白衣少女仰起脸,任阳光洒在自己洁白如玉石的面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金光大作——
重重的金色虚幻锁链,瞬间将悬于空中的棺材紧锁!
棺木坠落至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片刻之后,金光一点点隐匿于阴沉木料中——封印已成。
一时间,墓室中安静到寂静。
寻芳眼睁睁看着白衣少女慢慢跪在棺木旁,在这纯黑的木料一角,以指尖,刻下了几个字。
——日居月诸。于以诀汝。
“……”
他沉默地看着少女闭上眼睛,额头轻轻贴在这色泽阴沉、吞噬一切光芒的棺木之上,仿佛最后的诀别。
片刻之后,她抬起脸。
诡异的奇木无法伤害新生的神明,她面容完美无瑕,神色近乎淡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云端之上的神明。
过了会,新生的神明才低声道:
“待会出去的时候,还要给洞口设个封印。不能让人随便进来——”
她平静的低语忽然被红衣男修以更平静的声音打断:
“你明了天地。”
“但你明了自己的心吗?”
白一顿。
“什么?”
“该哭的时候不哭,有些东西只会在心中化脓。何况你本来就是哭包。赶紧哭,再不哭——我不介意把你打哭。”寻芳冷着脸看着她,语气冷淡无波。
新晋的少女神明沉默了半晌,最终提出一个问题:
“……你打得过我?”
寻芳没有反驳,托着下巴思索一会,道:“那你怕痒吗?”
“……”白第一次像看怪物一样瞪着他。
“我知道了。你怕虫子。”俊美高傲的昔日五峰大能,没有丝毫包袱地说出五岁男孩才好意思说出的话,“我可以找来各种各样的虫子,把你吓哭。”
白唇角勾了一下。
有点无语,但依旧是个笑容。
“你怎么像他……”
话音未落,她忽然垂下了睫。
一开始,只是一丝极为压抑、微不可闻的破碎呼吸。
然后,细碎而急促的呼吸变成了抽泣。
泪水从洁白的脸颊上滚滚滑落,一滴滴砸到洞穴地上,瞬间被岩土所吞没。
抽泣变成了不再遮掩的哭泣,最后变成了破罐子破摔的嚎啕大哭。
她哭得如此伤心,如此绝望,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痛苦、失落和悲伤,全部通过泪水排出单薄的身躯,看起来并不梨花带雨,反而像个被命运痛打了一顿的小孩。
看着哭得乱七八糟的少女,一向洁癖爱美的男修却不觉嫌弃,反而松了口气,抬脚朝她走去:“没事了,没事了……”
他原本想要过去抱她,却突然看到了让他脸色骤变的一幕——
少女猛然抓住自己胸口,纤纤手指,揪着心口的白衣——然而她指尖如刀,划开了白衣,深深刺入了自己的血肉。
寻芳一瞬间僵止。
他目眦欲裂,却又近乎呆滞地看着殷红的鲜血涌出她雪白的肌肤,顺着她指尖往下流淌。
白得晃眼,红得刺目。
“你做什么!”寻芳终于回过神,大掌用力抓住她的手,“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哭——你不要这样!白!”
少女纤柔娇小的手被他死死握在掌心,触感凉滑如玉,力道却有如千钧,任凭寻芳全身肌肉绷紧,甚至火焰般灼灼的灵力骤然爆发,也无法撼动分毫。
那纤细白皙的指尖,仍然扎在她心口血肉,撕开的皮肉之下甚至隐隐可见染血的肋骨——
“你疯了吗——快停下!醒醒!白,快停下!”寻芳几乎在嘶吼。
然而白衣少女只是在埋头大哭。
那是隔绝任何人、看不见任何人的哭泣,是在整个天地间彻底孤独者的悲恸——
寻芳死死咬牙,俊美的面容也因此有了一瞬间的扭曲。
他忽然半跪在地,抓着白的手,强行让自己仰起的面容,映入低头哭泣的少女的眼帘。
幻术被撤去,显露出的,是亡者绝不愿意在人前显露的,极为可怖的、融化一般的脸——
“想起来。”被火烧融的唇舌吐出的声音也嘶哑,“这是梦境,是你和我做的交易。世间一场大梦,你我皆在梦中!想想你是谁,你为了什么来找我——想起来,白!真正的你已经不在这里,在以后——这一切早就终结!”
少女眼中俱是泪水,怔怔地看着他。
周围的空间忽然发出细微的、破碎的声响,逐渐增大。
森罗万象,骤然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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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没一切的烟尘散去之后,寻芳慢慢眨了眨眼。
周围依旧是森然的洞窟,只是氤氲了水汽,漂浮着点点灵光。
他与白各自握着天下大梦镜的一端,而他自己正一掌朝少女头顶劈去——
“!”
亡者借法术跳动的心脏骤停了一瞬,来不及收掌,寻芳只能硬生生将出掌方向偏离几寸,但霸道雄浑的力道却无法彻底收住,高大修士身体一时失控前倾,撞倒了还在发呆的白。
……他将白衣少女压在了身下。
寻芳浑身僵硬。
他的脸侧在少女的颊边,耳朵里传来的是少女清晰的呼吸,身下是少女柔软起伏的躯体。
“……”一直活蹦乱跳的死魂,第一次像真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白也一动不动。
红衣与白衣,交缠得刺目。而那被争夺的至宝、这一切的起源——天下大梦镜,却被脱手摔在一边,半晌无人关注。
过了不知道多久,白才轻声开口:“起来。”
寻芳沉默着,慢慢撑起身,站了起来。
白衣少女也从地上慢慢坐起,神色有些空茫。
“我想起来了。”她轻声开口,“我终于,想起来了。”
寻芳抿唇,看着她,又望向天下大梦镜。
他走过去,将其捡起,在看到镜中自己融化面容的一瞬间,颤了一下,瞬间抬起衣袖遮住自己的脸。
火焰般灼热的灵力闪过,红衣男修又恢复了灼灼俊美的面容。
他深深凝视镜中自己完美无缺的容貌,理好自己凌乱的发丝,才放下袖子,慢慢转向坐起身来的白衣少女。
一站一坐的两人相视无言。
片刻后,白衣少女开口了,声音沙哑。
“是你打开了棺材。”
寻芳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你看到了什么?”
“一点骨骸融化后的痕迹,以及……”红衣的亡者迟疑片刻,还是道,“那颗珍珠。”
白倏然抬眼。
“珍珠……极阴之水。”
她又慢慢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忽然苦笑了一下。
“所以你是告诉我,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件东西,被我这个不肖徒弟,炼成了一柄剑?而且还送给别人啦。”
寻芳微微一怔,攥紧了天下大梦镜,无声地望着这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少女。
她脸上带着点感慨和自嘲,却依然平静而沉着,没有像梦境破碎之前的刹那,那般孤注一掷、绝望悲恸地痛哭……
她终究还是跨越了生死与孤独的河。
涉过充斥着背叛、失去、苦痛的世事浊水,反而变得更加平静镇定、充满力量——
“为什么你能做到?”
红衣男修毫无瑕疵的手,无意识地扣紧了手中镜面,艰涩地开口。
白抬头看他。
“你失去了一切,一个人走过这么长……这么长的光阴。你为什么还能这么正常,没有变得疯狂?”寻芳灼目的面容凝视着她,脸上却几乎是茫然的神色,“为什么?”
白忽然站了起来,朝他走去。
她一直走到高挑的男修面前,在对方隐约想要后退时,伸手握住他手中的菱形镜。
寻芳愣了一下,松开了手,少女却没有拿走这面镜子,而是慢慢扭转方向。
镜中,映出了男修怔愣茫然、却艳色天下无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