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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轮椅上的书生 ...


  •   白来到了平川城的街上。

      天色异常阴沉,然而城中本来便平整的大道似乎又经过了一轮修整,青砖光洁,连缝隙都被细细抹平,道边甚至装饰了鲜花,两傍店铺也修饰一新——甚至此刻,十几个工匠模样的人正蹲在路边,仔细地检查砖面。

      白知道这些是为了什么。
      ——明日,便是谢明流的继位典礼。

      刚刚出来之前,她还听到了府里仆婢们的闲谈私语,比如周家世子为了讨好,已经提前来了好几日,而其他几家的世子贵女则要晚些。

      看着干净到没有一点污垢、也没有一个脚印的地面,白抿了抿唇,脚步一转,拐了个弯。

      她走进了曲折的小巷。

      只不过几墙之隔,却仿佛分剖出两个世界:一面光洁整齐,万物如新;一面阴暗残破,地上、墙角满是奄奄一息的被遗忘者。

      白伸手摸向腰间装满馒头的布囊,却闻到了一种特殊的味道。她怔然望去,发现有几个角落里,蜷缩着几具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

      “……”她的动作顿住了。
      然而她腰间布囊里透出的香味,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这些浑身脏污、眼神麻木的人,眼中泛出奇异的光芒,朝白衣少女逐渐聚拢。

      他们有的膝行到她身边,有的已经扑上去,拽向她腰间的布囊。十几个馒头滚落在地,一刹那的停滞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哄抢。
      但这哄抢又是无声的。他们仿佛没有精力去多说一个字,每个人都在沉默地争抢、撕咬。

      白被人群挤开,站在人群之外,沉默地看着他们,直到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响起——

      几个不像谢府家丁的男人,拖着一辆板车走进了巷子里。

      他们脸上是一种疲惫的麻木,甚至没有看朝争抢着馒头的饥民们一眼,兀自把那些已经腐臭的尸体抬到板车上,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被人群挡住的白衣少女,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

      白一直跟到了平川城的最角落。

      这是个对她来说十分陌生的地方,寒酸的大门外有两人在无精打采地值守,门头的匾额上写着“府衙”两字。

      那几人拉着板车进去了,门口的人也只是瞥他们一眼,彼此都没有交流。

      白足尖轻轻点地,跃上了墙头。

      她在布满了棘刺的墙头上行走,脚步轻盈如履平地,目光准确地捕捉到那几个拉板车的人。

      他们在交谈——

      “好累。今天又死了三个,不能攒起来一起烧吗?”一人呻吟着,“而且非得烧吗?反正谢家也不管,让他们死在那巷子里得了。”

      “不行。我们是给城守干活,不是给谢家。”另一人低声道,“大人说了,放着不管会起疫病。”

      “贵人又不会去那种巷子里,管什么疫病不疫病?”前一人有气无力地喃喃,“而且说实话,谁还记得平川城有城守啊。他做这些,给谁看呢?”

      另一人默了默,道:“咱几个只是差役,做好差役的事情就行了,别想太多没用的。”

      白听着从风中传来的对话,目光环视着此处,终于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厅堂的屋子。

      她跳到地上,走到屋门口,仰头望着门上要掉不掉的匾额。

      上面的字已经锈蚀模糊,白仔细辨认,才恍然认出四个字:
      “公正光明”。

      她望了这四个字一会儿,想走进屋里,却在抬脚的一刹那迅速收回,倏然跳到了房顶,掀开一片并不牢固的瓦片,往下方看。

      屋内有人。两个。

      一个是陌生人,须发灰白。

      另一个,却是她所认识的人。

      是那个消瘦憔悴、半瘫的——姓张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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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衙厅堂内。
      书生坐在破旧粗糙的木制轮椅上,深陷的眼窝、青黑干瘪的面容,比起活人更像是幽魂。
      此刻他正幽幽地盯着面前须发灰白的男人,不语。

      “我说过好几次了,没用的。”看上去老态尽显的男人开口了,声音却没有他外表苍老,只是语调极为沧桑,仿佛对世间一切都不抱希望。

      书生沉默着,枯瘦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札,里面似乎塞了厚厚一沓纸。
      “这次,我收集了更多证据。”他轻声道,“加征,偷税,强占土地,豢养私军——每一项,都是重罪。”

      “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男人深深叹气,“赶紧放弃,想都别想。”

      “这次证据确凿,齐成,只要你能把它送到京城——”

      “你非要我说穿吗!”名为齐成的男人动了怒,“你以为平川城的事情,京城当真不知?谁会得罪谢家?谁能得罪谢家!”

      书生顿住。

      “我当你没有来过。”齐成沉着脸走到书生身旁,粗暴地将他的轮椅往外推,书生却死死按着轮毂,不让他推动。

      看着书生简直和骷髅没区别的身体爆发出这样的力量,齐成表情也有些复杂。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是没了妻子,没了腿,但你好歹还有一条命。再这么下去,你……”

      “这些年,你就是靠这些话说服自己的?”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忽然道。

      齐成顿住。

      轮椅上的书生瘦得如同一片枯叶,面上却绽开了一个笑,淡淡的,意味深长,像是悲哀,又像是嘲讽。
      “你妻子和女儿,在九泉之下,想必会很为你欣慰吧。”

      刹那间一声巨响。
      齐成掀翻了书生的轮椅,书生摔了出去,半天爬不起来。

      但是他却瘫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数年同窗,我竟没看出你是这样的孬种!”斯文虚弱的男人似乎从未如此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你官至一城守令,领天子俸禄,有娇妻幼女,却龟缩到这个地步——你枉为人臣,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齐成浑身颤抖:“谢家幼子继位,那老畜生已经死了!”

      书生微微一怔,慢慢地坐了起来,撑在地上。
      他冷淡地“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死了啊。挺好的,干净利落,开开心心死了。你老婆女儿,就当没有被糟蹋至死,你就干脆既往不咎——”

      下一瞬,他脸被打偏,满嘴是血。

      齐成目眦欲裂:“你知道个屁!”
      他几乎是在怒吼:“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指责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们出事,正好是那场大灾之后?你有没有想过!”

      书生捂着肿起的脸颊,怔怔道:“……什么?”

      “因为那年,我上了京!”齐成咆哮着,额头绷出了数条青筋。

      书生死灰般的目中浮现一点惊讶,许久才挤出几个字:“你去,汇报给朝廷?”

      “是啊!”齐成似乎已经不顾一切,怒吼的声音震得屋顶灰尘洒落,“谢家侵吞了多少官家土地,盘剥了多少农民血汗,放了多少贷,害了多少人,仅仅大灾那年就让平川城内外人口没了七成!”

      他表情像是暴怒,却又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

      “你以为我就没有良心吗?你以为我不想做民之父母吗?可我得到了什么?我从京城回来,我看到的就是我妻子女儿被……扔在街上……”

      齐成再也说不下去,跪在地上,啕嚎大哭。

      “这十年。只要我闭上眼睛,她们就在看着我!我根本不敢睡觉,我十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书生神色奇异,像是不屑,又像是怜悯。
      他坐得更直,目光中透出更深的固执。
      “十年前……还没有韩相。”他嗓音微弱,毫无中气,却坚持着开口,“听说京城学堂,流传着一句话……沈氏奇,韩氏雄。以韩相的雄才,即使是谢家……”

      “没用的。”齐成声音哽咽,“他再有手段,也只是寒门贵子,根本没法与这样的天骄相抗。”

      书生没有说话。

      齐成苍凉地笑了一下:“不只是权势。谢家不仅有私军,有护卫,还养了很多异兽,听说……最近还养了一位异人。说是有刺客行刺,老畜生死了,小的却被救了下来。”

      屋顶忽然传来一点突兀的动静,但两人都没有注意。

      “谢氏是恶虎,但他们养了很多为伥鬼。没用的,我们斗不过他们的。”齐成极为压抑地开口。

      书生沉默着。
      他双手撑地,艰难地爬到掉落的信札旁,将其揣到怀里,又慢慢爬到翻倒的轮椅边,扶起轮椅,费尽力气地将自己挪了上去。

      他推着吱嘎作响的轮椅,走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去京城的路上。”

      名为齐成的平川城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屋顶之上,白衣少女呆呆坐着,目光空空地望着瓦檐。一下子得知了太多事,思绪太过纷繁,几乎超出了她平滑大脑所能处理的极限,反倒生出一种茫然。

      浓黑的云层越来越低,她却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直到瓦片的缝隙中钻出了一只一扭一扭的青虫,才愣了一下。

      青虫开始朝她爬。

      白还在发呆。

      青虫开始爬上她的衣角。

      “!”白猛然蹦了起来,狂甩衣摆——她动作太大,虫子被甩脱的同时,脚下的瓦片也发出咔嚓的脆响。

      “……”
      瓦碎的声音太清脆,少女有点紧张地朝下面瞥了一眼。

      幸好屋里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依旧没有从思考中完全脱离的少女本能地蹲下身来,有点笨拙地试图将这些瓦片拼好,但是碎得太彻底了,而她又只有右手能动,弄了半天也无果。

      她沉默了一会,看着自己被白布包裹、派不上用场的左手,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那个,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异人。”少女迈进屋内,勇敢承认了身份,“但我不是什么伥鬼,我可以帮你们,不管是去京城还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

      房梁上垂下来一根绳子。
      绳上,悬吊一个人。

      须发灰白、远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的城守,已经脸色青紫,没了呼吸。

      白呆呆地望着他。

      怎么会这样呢?就在她发呆的时候,这个人,悄无声息地……自尽了?

      正在她恍惚的时候,府衙的差役们似乎察觉到不对,纷纷冲了进来。

      “什么人!你,你对大人做了什么!”
      “大人!齐大人!”
      “白衣黑发的女人……是谢家!是谢家的异人!”
      “谢家?!谢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混乱的喊声和抽刀出鞘的声音混在一起,这些差役们将她团团围住,却似乎因为警惕或者恐惧没有直接动手。

      白也没有看他们,只是怔怔地望着悬吊着的死者。

      自缢而死的人,是不会安详的。但是这个人从行动到死亡,全程没有发出半点挣扎的声音,此刻堪称可怖的脸上,甚至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神色。

      泪水渐渐糊住了少女的眼睛。

      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对这座城而言,对许多人而言……她到底来得太迟、太迟了。

      ----------

      谢府。
      谢明流正在书房里。

      少年右手按着摊开的文书,左手拈着一块精巧的糕点,却没有吃的意思,只是这样拿着发呆。

      他目光空空地望着前方,眼下都是青黑,精致漂亮的面容罕见地失去了光泽,像是有太多沉重心事。

      直到门口出现一点动静,谢明流才回过神,不耐地抬眼:“我说过不许打扰——”

      凌厉的话语突兀地停了。

      脑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那一抹白,正站在门槛外。
      而那双纯黑清亮,仿佛能映出世间万物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轮椅上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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