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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不能再错的抉择 ...


  •   谢明流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白衣少女,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半晌没有说话。

      书房里安静到有种不祥的意味,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寂中,白先开口了。

      “我选择他们。”她道。

      谢明流手中攥着的糕点裂开了。

      少女的话非常清晰、明确,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请你免了他们的佃租,开仓救济。你身上的宝物,我不要了。”

      少年手中的糕点终于被彻底捏碎。
      残渣掉在桌案上,原本漂亮的花瓣形状已经面目全非。

      谢明流垂下视线,看着残渣,淡淡道:
      “是因为,书生和齐成的那番交谈?”

      白微微一顿,随即苦笑了一下:“城守府里,竟然也有你的人。”

      “平川城里,到处是我的人。”少年抬眼,目光淡淡落在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你还是坐下说吧。”

      白没有动:“我不累。”

      谢明流嘴角扯了扯:“你倒下了,就再也没法和我谈条件了。”

      沉默片刻后,少女迈步跨进了门槛,在书房的客座上坐下。

      “首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解,我要告诉你。”少年单手托上精致的侧颊,卷曲的黑发垂在其指侧,神色淡漠,“即使他们真的去了京城,找上那位韩相——”

      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冰冷的嘲笑。
      “我也不在乎。”

      谢明流用另一只手,慢慢阖上身前的文书。
      “那位姓韩的宰相,自诩以律治天下。而谢家每一笔交易,都有签字画押;每一种动作,都合乎启朝律法。”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即使是韩相亲临,也找不出半点差错。什么加征,偷税,占田,养兵——这些名目,是用来约束一般的豪族,对世家……尤其是,对我谢家……毫无意义。”

      谢明流的话语很是平静:“蝼蚁之辈,岂能撼动天骄。可笑不自量。”

      白慢慢垂下眼。

      “谢明流。”她突然唤他。

      在少年因这一声而微动的目光中,白轻声开口:
      “你还很年轻,所以你不知道,这个世上,真的有因果的。”

      “少一副长辈的样子说教。”少年嗤笑,目光冷锐讥嘲,“因果……无非是用可笑道德来约束蠢货的说辞罢了。你身怀异术,却落魄到这个地步,莫不是因为笃信那所谓的因果?”

      他话语中满是挑衅,白却没有生气。

      “正因为我落魄到这个地步,所以你才应该相信我的话。”
      她抚摸着自己白布包裹的左手,声音很是平静:
      “这世间所有的抢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不管冠上何种名目,都会遭到反噬。不论是怎样的天骄,哪怕能与日月争辉……都一样。”

      谢明流慢慢拧起眉,敏锐道:“你在说你自己?”

      “回头吧。”少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温和而怅然地看着他,“趁你还能回头。”

      谢明流冷着脸,刚刚露出不屑的神色,白衣少女却突然闪现在他面前,抬起手。

      多年来的警惕习惯让他本能地想要闪躲,可对方速度实在太快——

      她隔着桌案,探身摸上了他的头。

      不带暧昧,也不客气,指尖在微带卷曲的头发里顺过,仿佛是在撸一只坏脾气的猫。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想这样做了。”白轻声感叹,“卷卷的,好少见啊。”

      “……”
      谢明流浑身僵硬,嘴唇抿得死紧,无比鲜明地感受到那柔软却微凉的手在自己发间穿梭作乱。

      他该打掉她的手的。
      可他终究没有动。

      少女只短暂地摸了一会儿,便收回了手。
      “我走了。”她笑了一下,“以后的路,多保重。”

      她平淡地说完,转身就要走。

      ——可她的胳膊被拉住了。

      白回头,发现头发一团乱的少年站了起来,正用力扣着她的手腕。

      他并不看她,只是盯着她的衣袖,仿佛能通过布料看到底下透明的皮肉:“你还能活多久?”

      白想了一会儿,诚实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谢明流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他声音极为压抑,“为了那些跟你毫不相干的人,你不肯和我……反倒宁愿去死。”

      “他们不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人。”白极为郑重地否认,纯黑的眸子灿灿如星,“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和我有关。不论是你,还是他们。”

      谢明流阴郁地瞪着她,猫一样的眼瞳深得几乎带上血色。

      白自觉已经说完,挣脱了他的手,顺便提醒:“别忘了你的承诺。”
      这一次,她毫无障碍地走到了门边。

      屋外天色更阴暗了,沉沉的黑云几乎已经迫近地面,明明还是白天,却跟夜晚一样黑乎乎的,显然一场暴雨正在云层间酝酿。

      白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却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干涩的声音。

      “……你,当真要这么选择?”

      白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谢明流望着她的背影。
      乌发凌乱,白衣皱巴,看起来跟以前一样,仍是不知道从哪里打滚回来的模样。
      但此刻恍惚中,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原来,她纤细的脊背,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更加挺直。

      笔直如弦,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白日暗夜。

      ----------

      兽园里,白找到了一身黑衣的兽奴少年。

      对方提着生肉桶,明明看到了她,却又移开视线,似乎打定主意当作没看见她。

      白才不会顺着他的意,在他擦肩而过时果断拽住他的手腕:“最后一次了,珍惜机会哦。”

      肤色偏黑的英武少年原本反手就要甩开她,闻言却顿住了。
      他有点狐疑地侧过头,皱起眉,铁灰色的眸子犹如鹰隼,攫住了她:
      “什么意思。”

      白没回答,抽出少年腰间挂着的、用来割生肉的匕首。

      “看清楚,长青。”她平静道。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匕首,在她手上却绽放出最美丽的刀光。

      长青蹙眉看着她。他认出这是她为他演练过无数次的招式,只是这一次更完整、速度也更慢,仿佛要让他牢牢记住,彻底刻在脑海之中。

      最终的一刹,短刃割开空气,刀光寒烁,漾开一轮满月。
      站定之后,白将匕首归入长青腰间鞘中,转身要走,半句话也不多说。

      ——但少年极快地挡在了她面前。

      “怎么,回事。说清楚。”他很不高兴地开口。

      白望着这依旧有些口吃的矫健少年。
      他衣服很黑,皮肤很黑,脸色也很黑,偏偏有一双铁灰色的眼睛,像是带着灰雾的天空。

      她想了想,道:“记得保护眼睛。不舒服的时候就闭上眼,看不清的时候就去听。风的声音,会告诉你很多事。”

      长青拧眉:“什么——”

      他还没说完,白忽然歪了歪头。
      “哦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

      少女咬破自己的指尖,轻轻在他额上一点。

      兽奴少年肤色黝黑的额头,多了一点殷红血迹,像是某种咒符,微微一闪,又迅速没入肌肤。

      白的动作很快,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便收回了手,朝黑衣少年笑了笑。

      那是极为清澈纯净、不见阴霾的笑容,甚至眼底深处,有一丝释然。

      ——她好像很高兴,很满足。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长青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心中却升起一丝不安,可不等他找到合适的话询问,白衣少女便已经飘然远去。

      ----------

      藏书阁,十二层高楼上。

      “我给你洗干净了,这几株泡水喝就行,其他的你要不还是煮煮。”白在桌子上摊开洗净的野草,奇形怪状的植株湿漉漉地闪着光,“虽然这附近没什么灵气,草木灵气也少……但这些,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畸人似乎还没从之前的不欢而散中恢复,远远站着,皱着眉:“你哪来的这种东西?”

      白摸了摸鼻子:“在遇到谢少爷之前,在山里乱走的时候采的,觉得大概能有点用就收了起来。结果我来说还是没用,不过,给你调调身子应该还是有点用的。”

      沈天弃眉头蹙得更紧了。
      “我不需要,你自己用。”他看了一眼她被布包裹的左手,“就算效果不佳,总也聊胜于无。”

      白摆摆手:“我真的不用了。”
      她摸着下巴,想了想:“你还是要多活动。就算你真的不想出门晒太阳,也可以在这里活动一下筋骨。我教你一套简单的养生功法吧——”

      少女正要拉开架势,却被迫停了下来。

      原本有点躲着她的人,忽然上前,攥住了她的右手腕,清癯的面容上满是警惕。
      “这是告别?你要去做什么?”他沉声道。

      白愣了愣,正要说什么,男人却沉下脸:“别糊弄我。”

      他眼神锐利如刀,在她脸上最细微的角落逡巡,最终凝成一句推测:“你放弃了——你的计划?”

      白望着他。
      她有点惊讶,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喟,但最后这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坦然的笑容。
      “嗯。我放弃啦。”

      畸人不吭声,抓着她的手却越攥越紧。

      “谢明流给了我两个选择。很久以前……我已经犯过大错。这次,我不能再做出错误的选择了。”少女凝望着他,认真地开口,“绝对不能。”

      白说得隐晦,但聪明绝顶的畸人似乎准确地领会了她话中含义。
      沈天弃呼吸急促起来,表情明明是想要说什么,削薄的唇反而愈加抿紧,几成一条直线。

      白注意到他黑沉眸中隐隐带着细碎的闪光,有点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你哭——”

      “你打算去死?”沈天弃嘶哑地打断了她,目光如同寒潭中摇曳的鬼火。

      白沉默了一下,露出一个有点为难、又带着点安抚意味的微笑。
      “这么说也太难听了。”她小声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我打算护送一个书生去京城。那是他死也要做的事,即使没有结果,我也想送他一程。唔,虽然也不知道我俩谁先死在路上就是了。”

      她最后语调一转,试图说句俏皮话舒缓气氛。
      但好像失败了。

      从来冷淡到近乎尖刻的人,非但没有跟着她笑,反而眼中绽出了通红的血丝。

      白有点不知所措了。

      畸人也不说话,粗重的呼吸被强行压成细碎的颤抖,仿佛在苦苦忍耐着什么。

      “沈——”白想问他怎么了,却被忽然响起的仓促脚步声打断。
      其来源,是常年没有声响的、藏书阁正中央的楼梯,而且,越来越近——

      脚步声的主人很快现出身形。

      从未踏上过藏书阁十二层的谢家少主头发散乱,呼吸急促,仿佛一口气爬上了十二层。
      他眼神捕捉到白衣少女,似乎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瞬,猫一样的眼睛就眯起,锋利如刀,冷冷地剜向攥着少女手腕的畸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职责是守书。”

      “……”
      畸人沉默了一会,慢慢放开了手。

      谢明流眯了眯眼,漂亮的面容冰冷带煞,漠然扫视过男人发青的面容和畸形的背部,又不带丝毫情绪地移开。
      在目光转向少女的时候,他脸上才有了表情。
      “跟我回去。”

      “回哪里?我告别完就要走了。”白惊讶地看着他,“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谢家没有能瞒过我的事情。”谢明流死死盯着她,重复道,“跟我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白衣少女有些茫然,看向沈天弃。畸人没有看她,只是面无表情、目光幽幽地盯着桌上的灵草。

      谢明流还在盯着她,眼神近乎孤执,好像写着她要是拒绝,他就一直耗在这里。

      白迟疑了一会,深深叹了口气:“好吧,不过快点哦。我的时间不多了。”

      十二层楼阁,二十四段楼梯。谢明流大步走在前面,下楼梯的步履飞快,但也走了相当久。

      白跟在他身后,发现谢明流一直将她带回了他的新宅院——那血色一夜后,他就住着的新卧房。

      她有些迟疑地停下了脚步,问:“有什么事?”

      一直大步冲在前面、在她点头以后就再没吱声的小少爷,也停了下来。

      他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久到白神色愈加困惑,才传来少年低沉而冰冷的声音:
      “算我认输。”

      贵胄少年慢慢地转过身,神色阴郁。
      “我确实无法理解你。但偏偏,我竟然真的在乎你。”

      他笑了笑,那表情不知是恨意还是嘲讽,又或是悲哀。

      “胃里的宝物,会给你。今年的税,也可以免了。等明天继位典礼结束以后,我就开仓施赈。”

      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语,让白怔住了。

      谢明流走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的右手,五指紧紧地挤入她的指缝,不留一丝缝隙——虽然手在隐隐发抖。

      少年就以这样颤抖的手,拉着没回神的少女走进了房内,将她一把按倒在床上。

      “……”白呆呆地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过近的距离,放大到这个地步依然挑不出瑕疵的漂亮面庞,以及黑沉得让人心惊的眼睛。

      “?!”
      她猛地一把推开他,坐了起来,警惕道:“你干什么?”

      被她挥到一边的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睡觉。”

      “……”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谢明流就再度开口了。

      “你从来不睡觉。给你安排的房间,侍女说床上从来没有睡过的痕迹。你晚上都在哪里?屋顶?湖边?”他目光幽幽,神色奇异,“你有没有看过自己的脸色?自以为是异人,就真是铁打的?”

      白怔住,看着少年转身,走到卧房一角的桌旁,拿起茶壶,开始斟茶。
      他的动作很慢,安静而优雅,色泽澄亮的茶水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入杯中。

      一满盏茶,递到她身前。

      “这是?”白问。

      “……安神茶。”谢明流垂着眼,淡淡道,“我近日睡不好,屋里常备着。”

      白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欲言又止:“你还是自己喝吧?我没事的。”

      “我答应把那宝物给你,便意味着要让你剖开我的胃,取出那个东西。不眠不休、看上去随时要倒下的人,我如何相信,她能让我活着度过这一劫?”谢明流语调很平静,但端着茶盏的手却始终没有收回。

      少年人漂亮如玉的手,在隐约颤抖。

      “我不能死。所以,你不但也不能死,还要好好地、精神百倍地活着——那样……我才会让你,对我做那种事。”
      他声音沙哑,简单的几句话却说得无比艰涩。

      白看着他。
      最终,她伸出手,接过茶,嗅了嗅,然后开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谢明流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着她将一盏茶喝完。

      “还挺好喝的。”白如实评价,捧着尚留余温的茶盏,忽然道,“谢明流,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也承诺过你的。”

      “什么?”谢明流似乎在发呆,怔了一下,才回答。

      “我从没想过伤害你,就算是要从你胃里取东西。”白看着他,认真道,“我不会伤害你。”

      谢明流微微一颤。他退了一步,深呼吸了一下,才应了一声:“啊。”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白还是忍不住开口:“可是……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一时间,谢明流没有作声。
      他笔直而僵硬地站着,望着她雪白的衣角。

      良久,他低声道:“因为……我到底无法忍受,你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因为,我此生第一次,这般渴望——把某个人,留在我身边。”

      这句从高傲少年口中艰难吐露的、最近于告白的话语,并没有等来回答。

      白衣少女眼皮已经在打架。
      尽管一直强打精神,但她确实很累了。

      谢明流接过她手中茶盏,在她含糊的呢哝声中,褪去她的鞋子,将她放到床上,替她盖上被子。

      这一切他做得很不熟练,很沉默,却也很小心。

      屋外天色原本就阴云密布,而屋内更加昏暗,甚至接近漆黑。

      黑暗中,谢明流看着少女沉睡的面容。

      朦胧模糊,恬静清美,像是世人竭尽全力才能想象的、天地间最纯洁的梦。

      他慢慢跪在床边,额头渐渐贴近她的,然后停留在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直到既灼烫又莫名冰凉的泪水,从他长睫之下,缓缓滚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不能再错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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