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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二选一 ...


  •   “谢明流,我有事想跟你说。”少女的声音在水雾中响起。

      夜晚的露天温泉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道,蒸汽氤氲,与燃烧的香料气味融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倚靠在温泉池壁旁的少年沉默了一瞬。

      “什么事不能等我沐浴完毕?”他语调像是责备,又像是无可奈何,“就这么闯进来。”

      近百颗夜明珠点缀在池畔,柔和的珠光映出少年白皙光洁、挺拔强韧的身躯。微微卷曲的黑发被水打湿,贴着他白玉般精致的侧颊,色泽浓丽得惊心动魄。

      “还是说……你故意的?”
      谢明流斜斜瞥向白衣少女。

      可白垂下了眼,没有对上少年眼波流转、似睇似挑的眼神。

      “抱歉打扰你。但是,江湾村的人们,快要活不下去了。”

      她轻声解释着村里的情况,包括接连的暴雨、荒芜的稻田,饥饿的农户,和那些残暴的收租人。

      “……”

      谢明流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他没有作声,也没有撩水擦洗,只是靠在池边,目光下垂,嘴角抿紧。

      一直到她说完,他才低声道:“过来。”

      白迟疑地看他一眼,没有动:“你没穿衣服。”

      谢明流冷着脸:“那你就不该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见少女哑然,他声音又沉了一点:“过来,替我更衣。”

      白呆了一下。
      “帮你穿衣服,你就能帮他们吗?”她犹豫着问。

      “……”
      少年忽然冷笑了一声。
      “怎么,这也要与我做交易?”

      他猛地站起身,赤裸身躯暴露于水面之外,白得如一块晃眼的上好玉石——白吃了一惊,立刻扭开头。

      谢明流冷冷道:“不是异人么,这就怕了?”

      他出了水池,赤足踩在地面上,走到白身前。

      “……”
      白不动。

      谢明流也不动。
      他直直站着,沉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衣少女。

      不喜让人近身的少年,沐浴从不让人服侍。

      有生之年,还从没人敢在他沐浴时候闯进来,这家伙不仅胆大包天地这样干了,甚至……
      偏偏在这个时候,又老老实实侧着脑袋,一眼都不偷看。

      少年脸色更黑了。
      “你想让我这样跟你说话?”

      白嘀咕了一声:“你不能自己穿么。”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伸手向旁边衣架,迅速扯了一件衣服,将其一把罩到谢明流身上——然后提溜着他一转,将他裹了一圈。

      整套动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赤裸少年瞬间就被衣服捆了个囫囵。

      “……这是外袍。”谢明流深吸一口气,“而且我身上都是水。”

      白呆了一下,迟疑地看向他,却见布料上乘、轻薄柔软的衣物被水浸湿,过于贴身,甚至有些透明——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都好像能看见一点不该看的——不,不止一点。

      少女慢慢眨了眨眼睛:“咦……噫……啊。”

      她立刻原地转身:“我什么都没看到。”

      谢明流:“……”

      少年的耳朵和脸颊,渐渐涨红了。
      他扯开裹得乱七八糟的外袍,一边瞪着面前的白衣背影,一边狠狠用浴巾把自己擦干净,动作凶狠得不像是在搓自己的皮,倒像是在搓某个没心肝家伙的脸颊肉。

      “抱歉,我不懂这些。”背对着他的榆木脑袋还在讷讷开口,“我一直……过得很粗糙。”

      谢明流已经给自己裹上了柔软又吸水的宽大浴袍,闻言一顿。

      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满头乌发确实有点凌乱,衣服也像湿透了又被胡乱弄干一般,有的地方都结块了。
      ……她总是这样。

      烧灼在心头和脸上的火,渐渐熄灭了。

      谢明流拢好浴袍的衣襟,抿着唇,阴郁地盯着她的脊背。
      最终,他慢慢靠近她,在她回头之前,伸臂扣住了她的腰。

      “我告诉过你,呆在我身边就行了。”谢明流脸埋在白衣少女发间,有点含混、不情不愿地吐出少年人隐晦的心意,“我会照顾你。只要我在一日,你要什么,有什么。”

      白被少年带着水气的手臂揽住腰,却依旧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片刻之后,她轻声开口:
      “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做到呢?靠抢吗?”

      谢明流缓缓直起身,眼眸微眯:“什么?”

      白伸手掰开少年扣在她腰间的手臂,回身,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
      “你胃里的宝物,是你父亲,从一个农户——一个弱书生那里抢来的吗?”

      谢明流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上次在那个地下府库里,你说,幸好领地中有农户献上宝物,你才捡回一条命。”少女漆黑的眸子纯净清亮,话语也直白无修饰,“我想问你,那个东西,真的是对方主动献上的吗?”

      温泉中原本暧昧氤氲的气氛,已经彻底消失。

      谢明流很慢很慢地开口:“你是说,那东西是我们谢家抢来的。”

      白顿了一下,摇头:“你那时候还小,是你的父亲——”

      “我那与畜生无异的父亲这辈子唯一正确的举动,就是拿到那个东西,让我活了下来。”谢明流打断了她的话,眉眼中的柔软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僵硬,“而且,贵族子弟没有所谓‘还小’的时候——那件事的始末,我比你清楚得多。”

      白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少年冷笑一声,水气润泽过的艳丽眉眼锋利得能割伤人:“为免你搞不清楚状况,我明确告诉你——江湾村的所有土地,都是谢家的。谢家把土地租给他们耕种,条件就是,他们必须交租。”

      “可是地里根本没有粮食。”白无法理解,“他们根本没有收成,要怎么交租?”

      “那正是他们偷奸耍滑,不务农事的证据。”谢明流眉眼冰冷,“这些年确实收成都不佳,但为什么别的村总能交上来一点,就江湾村不能?”

      白抿唇:“每片土地都不一样——”

      “那为什么之前能收上来?”贵族少年丝毫不动容,冷冷道,“江湾村的佃租近十年已经一降再降,其他村子也开始心思浮动,吵着要降租。这样下去,厚颜拖欠的农户占了便宜,老老实实按时按量交租的农户反而吃亏,这就公平?”

      少女一时哑然。

      “佃租通常收取的是粮食,但虑及气候无常,粮食丰歉不均,谢家也允许他们以他物抵算,农具、牲畜、屋宅,什么都可以,实在不行,人身也可以。荒年卖身为奴的,还少了么?”即使在说这些话时,谢明流的眉眼仍是漂亮的,只是漂亮得不近人情,“明明有许多方式,但他们选择了最厚颜无耻的一种——抵赖。”

      白慢慢拧起眉。这些话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不知如何反驳,只觉得像刺一样扎在心口。

      “你说的那个书生,我知道。他没本事考中,便在江湾村落户,租了谢家的田。但很显然,他也不会种田。”谢明流扯起嘴角,精致眉目中泛起一点嘲讽的笑意,“江湾村有几个一直拖租的赖户,他就是其中之一。”

      看到少女眸中的愕然,谢明流冷哼一声。
      “十年前,谢家为了一清坏账,同时也为表宽容仁慈,便依照古已有之的献纳的法子,允许那些拖欠已久、难以偿还的农户,上贡交出他们私藏的宝物。若宝物得了主家青眼,之前的债务,便可一笔勾销。”

      他猛然逼近少女,猫一样的眼瞳死死盯着她,气势却更像猛虎。
      “是那个书生,自己把那个东西交了上来。”

      在极近的距离,白沉默地看着他,纯黑的眸子深湛无波,仿佛能映出世间一切……包括,少年的影子。

      谢明流一顿。

      他情绪似乎平复了少许,有些疲惫地直起身。

      “你说收租人凶残,或许。不是这种人,没法应付刁恶之民。之前派去的,稍微软弱一些,就被村民集结起来打了。那些农户在你面前表现出一副可怜模样,但,那未必都是真的。”

      看到白衣少女垂下眼、抿唇不语的模样,谢明流目中终于恢复一点温柔。他伸手,将她带着潮气的乱发轻轻别到耳后,轻轻道:

      “世间有一种人,贪婪浅薄,愚蠢弱小,却总是腆着脸,觉得世间其他人都是欠了自己的。这就是小人。你不知世事,别被他们骗了。”

      空旷的露天浴池,一片寂静。

      白衣少女慢慢抬起眼。

      “我不知道你说的贪婪浅薄、愚蠢弱小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佃租和献纳是怎么回事。这些事,我确实都不明白。”她道,“我只问你,你父亲带走了那个书生的传家宝,却连一个铜板都没给他,让他的妻子活活饿死了。这是真的吗?”

      谢明流忍耐道:“他交上来的东西已经让他免去了债务,难道还要给他钱财?那只会让这些人狮子大开口,无耻索要!上交宝物,抵去债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献纳——”

      “谢家也正常地打断了他的脊骨,让他下半辈子只能做个瘫痪的废人吗?”
      少女直直看着年轻的天骄贵胄,声音很轻,却丝毫无惧。

      谢明流瞪着她,下颌紧绷,呼吸粗重。

      良久之后,他忽地笑了一下。

      “看来,你只是向着这些刁民罢了。”他傲然抬起头,下颌线绷得紧紧,“我已告诉过你,上交宝物抵去债款,便是两清,谢家不欠他一分一厘,这就是契约——他还想要更多,甚至跑到谢府门口撒野,凭什么惯着他!”

      白沉默地盯着少年,并不为他凌厉的气势所动。

      “契约啊。”
      她轻声道。
      “我不知道那个书生欠下了多少债务。但你应该知道那个东西的价值——它把你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这些年应该也一直在滋养你的身体。你扪心自问,这个契约,合理吗?公平吗?”

      谢明流死死盯着她,漂亮的双目隐隐赤红。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我该把我拥有的一切都让给他?”他冷笑着发问,“我人生至此无一日安眠,终于熬到那个老畜生死,亲掌谢家大权——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我说合理公平?那你告诉我,世代贫寒的农户,靠什么得到的那宝物。纵使是他祖上传下来,那又如何?他祖上不也是偷来,骗来,抢来!要真论合理公平,他就配拿着它吗!”

      一身纯白的少女望着他,眸光纯黑而寂静,带着一点柔软的怜悯。
      “我知道你过得很不容易。”她轻声道,“你说我不知世事,或许也是事实。”

      谢明流微微一顿,神色稍有缓和。

      可少女平静地再度开口:
      “但我最不明白的一件事是——几百年前,谢家刚刚发迹的时候。你的祖上,又是用的什么手段,才获得了这么多财富呢?”

      她侧过脸,望向一眼望不尽围墙终点的庞大府邸,以及视线不可及的、连绵不绝的山林与平野。

      “你们谢家,就配占有这么多土地吗?”

      夜风吹过,扑灭温泉中所有热气,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一片近乎窒息的寂静。

      谢明流潮红的面容已经变得苍白。
      他直直盯着少女,声音有些沙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白看着他,面容清丽无瑕,神色却寂静而落寞。
      “这世间所有的抢夺,不管冠以何种名目,都会遭到反噬。”她轻声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跟我犯下一样的错。”

      谢明流的视线,从她清美而带着倦色的面庞,移到她垂在身侧的左手。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广袖猛然捋起,褪至肩膀。

      这是粗鲁到近乎孟浪的动作,但是少年却只是盯着她的手臂——
      她肩头以下,整条左臂皮肤都已透明,显露出其中的血管,看起来尤为可怖。

      “……你是为了这个,来找我要我胃里的东西。”谢明流盯着这原本应该美丽却无比诡异的手臂,面无表情,“以前有这么严重吗?还是说,一直在恶化?”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目光情绪难辨:“你还有多久日子?”

      白没有回答。

      贵胄少年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

      “可以啊。”他忽然道,“既然你这般清高仁慈,公平正义。那我成全你。”

      “我可以免了江湾村所有的佃租。要开仓救济,也可以。”谢明流攥着她胳膊的手在发抖,本人却仿佛毫无所觉。

      “但——那样的话,你要的东西,我就不会给你。”

      少年抬眼,猫一样漂亮的眼瞳弯成锋锐的弧度,比任何时候都像是一只已然长成的、噬人的虎。

      “做个选择吧。他们的佃租、粮食,和你的命——二选一。”

      白沉默地看着他。

      “后天就是我的继位典礼。在那之前,做出你的选择。”
      少年并不看她,只是猛地松开她的胳膊,赤足大步离开,留下一地狼藉的水痕。

      ----------

      无雨无风,无星无月的长夜过后,是乌云密布的清晨。

      沈天弃推开藏书阁的窗,立刻便皱眉:“真是晴不了两天。”

      他伸臂揉了下肩膀,严重佝偻的身躯发出骨骼的脆响。

      忽然,一个白色身影从窗外跃进阁内。

      畸人本能后退了一步,在发现来人是谁时,脸色一黑。
      他刚要斥责少女如过往一样莽撞的行径,却突然停下来,皱眉看着她。

      “怎么回事?头发上都是霜。”

      白低着头没有说话,沈天弃清癯面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巾,扔给她,又在她抬头看过来的时候错开视线,硬邦邦开口:“别告诉我你在阁顶坐了一晚上。”

      白攥着犹带体温的布巾,轻声道:“我一直在等你醒。我想见你。”

      畸人忽然僵住。
      过了半晌,才传来他干巴巴的声音:“什么?”

      少女看着他:“我有事情想不明白。为什么农民辛苦种田,还是交不起佃租?”

      完全出乎意料的发问,让沈天弃愣了一下。

      畸人脸上隐约的慌乱褪去了,清癯的面容上只剩下一片平静。
      他也不问她为什么问这个,只是淡淡回答。
      “天下各州,黄州赋税最重。谢家是三百年世家,占据平川城内外大量土地,也要向朝廷交税,但税从哪来?自然是靠农民租种他们的田产,收取佃租。”

      “所以……”白试图用自己莫名平滑的脑子去理解,“是朝廷赋税太重,所以谢家不得不收很高的佃租?”

      沈天弃冷冷笑了笑。
      “也未必。”他不置可否,“农户一年的收获,朝廷如果要四成,那么谢家,不,每一个拥有土地的世家……都要另外再抽五成。只剩一成留给农户自己。”

      白睁大了眼睛。

      “再加上二十年来庄稼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但是朝廷税金和世家租金都不肯降,当然只能苦一苦农人。”畸人苍白发青的面上毫无表情,每一寸轮廓都显得阴郁,“一旦拖欠,便会利滚利,不可收拾。典当家产都无法缴纳,便只能卖儿鬻女。但这样会减少家中干活的人手,陷得更深——到最后,运气好的,卖身为奴为婢,运气不好的,只能一死了之。”

      “……这不对。”白喃喃,“这是不对的。”

      沈天弃沉默了一会儿,才涩然道:“这天下本没有几件对的事情。”

      “就因为谢家有土地吗?可他们的土地怎么来的呢?”

      沈天弃垂着眼,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却没有回答。

      “对了,你说谢家是五家之首。那其他世家呢?”白突然想起来,攥着布巾向他走近,想得到一个答案,“他们也一样?朝廷不管吗?还是说,他们是一伙的?”

      畸人在她的靠近下不断后退,最终佝偻的背紧紧贴在了书架上,避无可避。

      他扭开头,不去对上少女清澈见底的眸光。

      “沈。”少女在极近的距离唤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清癯苍冷的面容,“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博学的人。”

      沈天弃依旧不看她,却连呼吸都凝滞。

      “你应该很厉害吧。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是这样?为什么世家享有一切,朝廷却不去阻止?为什么普通人活得这么、这么艰难,为什么拼尽全力劳作的农民会饿死?为什么——”

      “别问了。”沈天弃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白怔然看着他,发现畸人整个身躯都在颤抖。

      “我没有办法。”他艰难地开口,“这世道,健全之人都无法养活自己,何况我这个畸人……是我无骨,无耻,无能……不要问我。”

      他目中的痛苦让白一时失语,就在她想伸手触碰他颤抖的睫时,畸人突然推开了她,几乎仓皇地逃走,奔进了阁楼中属于守书人的起居房,重重关上了门。

      白追了过去,站在门前,手抵在门板上,却感觉到门板的颤动。

      将自己关在高楼上不知多少个春秋的畸人正靠在门上,无声地发抖。

      “沈。”
      隔着一层薄薄门板,白喊他。

      “我已经打算不闻不问,你为什么偏要问我?闭上眼睛就能装作看不见,躲在书堆里就能不管外面发生什么,我好不容易忘记自己拿的是带血的俸银,你为什么非要戳破?!”素来冷淡犀利的人从未有过地激动,“追根究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白按着门板,终究没有推开,只是对着门后的人说了一句“对不起”。

      门的另一侧没有传来声音,只有隐约的粗重呼吸。

      “但我还是能看见。”
      白轻轻开口。
      她转头走向窗边,从十二层高楼一跃而下,奔向孤楼之外的世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二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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