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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谢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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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乌云蔽月,风也清寒。
白端坐在屋顶之上,夜风吹拂过她宽大的白衣,勾勒出她有些单薄的身形。
少年人低沉的声音隔着她身下的砖瓦传来:“……那我休息了。”
“嗯。”白应了声,“我会守夜的。”
屋里沉默了一瞬,才响起一声模糊的叹息。
“你明明不必……罢了。给你点时间,你好好想想。”
屋中的动静渐渐消失,贵胄少年大约是睡下了。
白垂下眼,慢慢解下缠在左手上的白色布条。
——冰一般透明的肤与肉,已经延伸到衣袖之中,在黑暗中莹然生光,清晰可辨里面的血管和骨骼。
“只要得到那个东西,就不会再恶化下去。”少女自言自语的声音几乎要被风吞没,“可是……”
她的叹息也融化在风里。
天渐渐亮了。
在屋顶吹了一夜寒风的少女,慢慢站起身来。
红日跃出地平线,夜间沉寂的豪门府邸,逐渐开始恢复了生气。各色仆役与侍女,都纷纷醒来,开始新一天的劳碌。
白站在屋顶,望着初生的红日,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足尖轻点瓦檐,一跃而起,步入空中——朝着谢府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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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白所猜测的不同,屋内的少年其实一夜未曾阖眼。
门窗紧闭的昏暗室内,雕花大床上,谢明流直挺挺躺着,可猫一般的眼瞳却始终盯着屋顶,哪怕所见只是一片黑暗虚空。
更深漏长,一直挨到天亮。
他听到了琉璃瓦的那一声轻响,等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赤足追出屋外的时候,白衣少女已经不见了。
“……”谢明流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洗漱、穿衣、用膳,去书房处理事务,一如往常。只是他时不时会走神,写帖子的时候,墨汁从笔尖滴落了好几次。
最终,他扔下笔,眉间难掩疲惫之色,走出了书房。
清晨空气凛冽,谢明流神色淡淡,独自穿过大半个谢府,在沿路各色人等堪称惊慌的行礼问安中,来到了一处奢华院落。
对着面带不安迎接他的侍女,谢明流瞥了她一眼:“我有事见母亲。”
屋里飘散着甜腻到让人头脑发昏的气味,飘拂的垂幔之后,体态丰腴的贵妇人衣衫不整,睡眼惺忪,正侧躺在床上。
床下一位年轻清俊、身上并无多少布料的男子跪坐于地,替她修剪着脚趾。
谢明流步入房中,双目低垂,不往帐中看向一眼。
床上的女人笑了笑,染着蔻丹的手指扶上了娇美的脸颊,与谢明流无异的猫般眼瞳透着兴味神色。
“我儿,今日怎么想起来见我?还这么大早上。亏得我今天醒得早,不然你可要好等了。”
谢明流顿了顿:“我有事要与母亲您商量,是否……”
他并未说完,女人却好像理解了他的话。
“无妨。王家的女人,要忍受家里那些男人们自以为是的吹嘘,已经够烦了。所以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男人多话。”
她慵懒地伸手,长长的、修剪精美的指甲轻佻地勾开年轻男人的嘴巴。
年轻男人温顺地张开了嘴——他口中应该是舌头的地方,空无一物。
谢明流短暂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
王氏的贵族女性轻笑一声,收回了手:“到底怎么了。那狗东西死了,你不是该忙着你的继位典礼么?”
少年面无表情地颔首:“近日正是在忙这事。我打算向王家发帖子,邀请表兄前来参加,故向母亲您知会一声。”
贵妇人眸光微凝:“是找……王圭?他毕竟只是小辈,你确定不邀请我兄长?”
谢明流慢慢摇头,话语冷定而清晰:“不,我不打算邀请任何一位家主——我只打算邀请其他四家的继承人。”
他没有解释,王夫人却眼眸骤然眯起。
“原来如此。直接跳过那些老头子,在新一辈中建立你的地位?你倒是不怕得罪那些老头。”女人哂笑一声,但稍过片刻,神色又松弛下来,懒洋洋道,“算了,也无所谓。反正谢家是你的了,随你怎么折腾。随便你邀请老的还是小的,我不管。”
谢明流低头敛目,向母亲简短一拱手:“既如此,孩儿告退。”
说完他便转身要走,却被叫住。
“话说回来,我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女人手撑着下颌,任年轻男人替她按摩着小腿,神色散漫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最近,好像跟一个小姑娘走得很近啊。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呢。”
谢明流的背影忽然僵住,简直像是被冰冻住一般。
他极慢极慢地回头。
他不说话,王夫人也不以为意。
“别担心,我对棒打鸳鸯没什么兴趣。不如说正相反——”
她微微勾起唇角,面上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
“我可以帮你呢。你也知道,我这里……有不少好东西。”
“……”谢明流沉默了许久,才慢慢摇头,“谢母亲关心,但我并没有那个打算。”
“别拒绝得太快。”女人只是幽幽道,“你我这样的人,一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反而更加难以遇到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一旦遇到了……”
她伸出手,抚摸着跪在床下的男子清俊如竹的面容。男人温顺地闭上眼,任她抚摸。
谢明流面容淡漠,默不作声。
王夫人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美丽面容上的表情既傲慢冷淡,又有点说不出的落寞。
“虽然不得不让你姓谢,但幸好你长得像我。”她喃喃,“我儿,你一直是最完美的继承人——勤奋,聪明,不但不沾任何世家子弟的恶习,甚至连嗜好都没有。但你这样,反而……会出事的。”
谢明流慢慢皱眉。
“算啦。随你。”
贵妇人叹息,嗓音柔腻沙哑,恍若搅拌着细细砂糖的甘泉。
“反正,我儿是真正的天骄——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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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有下雨,但云依旧沉沉压在人头顶。白走在街上,神色中却有着难解的郁色。
整洁而空旷的街道不能给她带来任何松弛感,少女越走越快,直到走出平川城,来到了城郊,才在草木与河流的清新气味中,深深地吸进一大口气。
她站在运河堤岸上,发现这个地方有点眼熟。
——就在这附近,她遇到了一个挖蚯蚓的小男孩,又遇到一个自称姓黄的年轻商人,帮他解决了几个山贼,埋在了地底下。
白衣少女的足尖,无意识地在泥土上轻碾,思绪有些恍惚,过了好一会,才发现一个正在偷偷溜走的小小身影。
她愣了一下:“是你?”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那孩子便从蹲着挪动的姿势噌地站了起来,接着就开始撒丫子奔跑——他手上抓着的布兜在剧烈的动作中散开,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他很快便跑远了,白走到那个东西面前,弯腰,小心地捡了起来。
是一枚小小的螺。
小男孩拼尽全力奔跑,一直跑到一方破屋前才停下。他上气不接下气,正要迈入门内,却被突然闪现在他面前的身影惊得差点岔了气。
白衣黑发的美丽少女,将那枚螺塞进他的小小布兜,顺便朝里面看了一眼——里面还有几枚小小的螺。
“你捡这些干什么?”她忍不住问,“而且,你为什么看到我就跑?”
小男孩望着她不说话,看起来又想逃跑——
屋内却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
白皱起眉,抱起小男孩躲到墙后,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制住了他孱弱的挣扎。
怕伤到他,她没有很用力,孩童的抽泣隐约透过她手掌传了出来。但屋里的人,应该听不到这点微弱的声音——
因为两个中年男人在大吼。
“你们家拖欠多久了?去年就拖,今年还拖!”
“妈的,上次还敢跟爷动手!反了你!”
器皿被砸碎在地的声音,伴随着女人微弱的话语。那声音太过轻弱而含糊,即使白耳朵都贴在了斑驳脱落的墙皮上,也没能辨认出她在说什么。
“这次倒是病歪歪的。怎么,终于没力气了?”
“饿狠了吧?瘦成这样,看着就倒胃口。”
“不止是瘦,皮子也糙。地里干活的女人就是不行。”
男人们粗俗地咂嘴,又传来各种叮呤咣啷的声响。
白表情严峻起来。她松手放下小男孩,正要自己闯进去,却忽然发现小男孩在哭。
他哭得无比伤心、无比绝望,却自己紧紧捂住了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白愣住了。
她看着这个孩子异样的举动,心里陡然闪过什么。
屋里的动静还在继续。
“但也能用用吧。凑合一下。”
“说得也是……我说,你想不想吃东西?”
布料撕开的声音,女子近乎崩溃的叫喊——白再顾不得其他,直接冲进了屋内。
她将扑在破旧床榻上的男人直接拎起,当场扼断了其颈骨,同时将另一个呆住了的男人踹翻在地,一脚踩住其后背。
少女苍白清丽的脸上,全是煞气:
“你们,是哪里来的畜生?”
男人在地上哭嚎挣扎,白加大了脚踩的力度,终于那人哭喊道:
“我们是照章办事!照章办事!你是什么人!你敢得罪谢家——你怎么敢动我!救命!快来人!有人反了天——”
白板着脸:“你叫谁救你?”
这男人只是干嚎咒骂,根本不回答,白干脆一脚将其踢昏,蹙眉闭眼认真聆听,果然听到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的叫骂与狞笑。
她再度冲了出去。
白辨认着风中传来的声音,来到村子西边一间门户大开的破旧小院。
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发霉的床褥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不太年轻,但也不太老,极为消瘦憔悴,几乎只是一具人形的骨架。
旁边一个矮壮男人掀开他身上漆黑油腻的被子,招他同伴来看:“看看,我们把这瘫子吓尿床了啊!”
两人哈哈大笑,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的异味,而床上的憔悴男人浑身颤抖,脸皮涨得发紫,深陷的眼眶里一片赤红,嘴唇已经咬烂。
“你们在干什么?”冰冷的女声响起。
两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发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白衣少女。
矮壮男人像见了鬼一样瞪大眼睛:“豁!哪来的小娘皮?”
但他脸上的震惊很快被另一种表情替代:“这种地方竟然能有这种货色……”
他搓了搓手,贪婪地盯着白衣少女,正要靠近——
“等等。”
他瘦高些的同伴却拽住了他,小眼睛上下扫视,打量了一番一身雪白、乌发披肩的少女,表情有些古怪。
“我听我谢府当差的三舅说了点贵人们的秘事……”
他跟矮壮男人小声嘀咕了几句,而原先一脸不怀好意的男人,表情也迟疑起来。
自从踏入这房间之后,白的脸色就沉如寒冰。她忍了一会,却发现他们所说的都是些无聊的八卦,便冷声打断:
“我只再问一遍。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
矮壮些的那个有点警惕地开口:“自然是按吩咐干活。就算您是贵人眼前的红人,也不该打搅我们照章办事吧?收不上来租,我们也要掉脑袋的。”
“……”白沉默半晌,还是低声道,“什么租?”
瘦高男人皮笑肉不笑:“您这话说的,当然是谢家的佃租啊。”
白衣少女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这里所有的田都是谢家的财产,他们这些泥腿子在这种地,不得交钱?”瘦高男人扫了一眼坐在肮脏床上的男人,啧了一声,“这书生拖欠了好几年,利滚利不知道欠了多少,按规矩早该把他卖了抵债了。可他偏偏是个瘫子,家里人死光了,又什么活都干不了,看着又磕碜,卖也卖不掉。”
白死死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他什么都拿不出来,你们还在收什么?”
“您是哪里来的大小姐啊?没钱就可以不还钱?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矮壮男人瞪着她,掏出腰间长鞭用力抽了一下地面,“今年的税再收不上来,别说是他了,我们都得完!今天就算是把这家伙宰了当两脚羊卖,也得把租收上来!”
说着他又是一鞭,抽向了床上的男人——
白猛然伸手,抓住了长鞭。
下一瞬,鞭子从白衣少女手中滑落,只是短了一截。
比灰尘更碎的粉尘,从她洁白的掌心洒落。
矮壮男人目瞪口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想找自己同伴求助,却发现瘦高男人已经脚下抹油,溜出了屋子。
“狗娘养的!”矮壮男人气得大喊,却也畏惧,于是始终面朝白衣少女的方向,像个陀螺一样转动着朝门口挪动,“今天这遭,老子一定会报给上面!你要坏大人的事——坏谢家的事——你别想好过!”
眼见此人也开始撒丫子逃跑,白正要去追,却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爆响。
……是她之前来的方向。
白赶回了原来的破屋,却见那个小男孩正伏在破旧床榻旁痛哭。
屋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气味,原本被她放倒的两个男人,已经浑身焦黑、血肉模糊——本来只是昏过去的那个,也死透了。
白顿了顿,看向床榻上躺着的人。
那是个难以辨明年纪的女人,因为过度消瘦,已经脱了相,皮肤也粗糙蜡黄,只有一双眼睛显得极大,极黑——
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两双几乎同样黑的眼睛,在这一瞬,直直地对上了。
“……”
“……”
床榻上的女人伸出枯瘦的手,推开伏在她手边哭泣的小男孩,声音虚弱而嘶哑:“阿大,出去。”
小男孩抱着她的手,拼命摇头:“娘——”
“听话。”女人低声道。
名为阿大的小男孩满眼含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白瞥了一眼地上的两具死尸,低声道:“是你做的?”
女人瘦到见骨的脸上,咧出一个笑。
“开山开沟用的,炸药。我做了,几个小的。”她声音嘶哑,显然虚弱至极,却依然带着快意,“这些畜生,终于死了。”
她脸上虚幻的微笑持续了好一会才渐渐淡去,漆黑的眼睛盯着白衣少女,轻声道:“你是什么人?”
看到少女一时没有回答,她又道:“不说也罢,只求你,能不能当作没看到?”
白看着她,认真道:“这两个人罪有应得,我只觉得你做得好。”
女人短促而艰难地笑了一下:“但大人们不这么想。”
白沉默了一下。
“他们怎么想不重要。”她平淡地吐出了不容反驳的话语,“他们会知道,是我动的手。”
少女拖着两具尸体朝外走,越过门槛的时候,回头,朝屋内怔住的女人淡淡一笑,眉目苍凉温柔。
“安心。本来也是我先动的手。”她道。
处理完两具尸体后,白坐在田垄上发呆。
天色阴翳,乌云笼罩着荒芜的田野,泥泞的田土上零星长着荒草,却一点稻谷也没有。
田地在江湾村的另一侧,所以白是第一次看到这番景象。
有拖拉着的脚步声逐渐凑近,伴随着怯生生的一句“谢谢你”。白扭头,看着这个瘦巴巴的小男孩。
他显然还是有点害怕,却努力梗着脖子说完:“——救了我娘。”
白摇了摇头,放柔了语气:“你叫阿大?你家里其他人……你爹呢?”
“十年前饿死了。”阿大态度也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说话的同时蹲下身,在地里挖着什么。
白愣了愣:“……你超过十岁了?”
“我十二了。”看上去绝不超过八岁的孩子撇了撇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四岁就跟我娘下地干活了。”
他从土里扒出一只蚯蚓。
“我可会找这个了。都靠这个,还有螺,水草,我和娘才熬了过来。”小男孩昂首挺胸,神色骄傲,可转瞬间又垮下脸,敢怒不敢言地偷偷瞪她,“上次你炸掉的那一篮,我挖了好久!”
少女脸色苍白,艰难开口:“……对不起。”
阿大看了看蚯蚓,又看了看她:“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会怕这个?”
白轻声道:“……小时候,师弟拿虫子吓唬过我。”
没等阿大发问,她又开口,声音发涩:“你们只能吃这个?”
阿大沉默了一会,道:“我娘说,十年前的大灾,他们都只能吃土。这个比已经土好吃多了。土吃再多还是会饿,而且拉不出来。”
白放在膝上的手开始发抖。
小男孩又在地里挖了一会,良久叹了口气:“好烦,现在蚯蚓都好少——”
他的抱怨被一道突兀的提问打断。
“刚刚,有坏人的时候。你自己捂住了嘴,没有哭出声。”白衣少女眼眶发红,“为什么?”
阿大愣了愣,慢慢垂下头。
他无意识地捏着手中的蚯蚓:“娘不让我出声。”
“以前……也发生过?”
“嗯。娘说,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出声,不要出来。不然,她就不要我了。”小男孩闷闷道:“其实我觉得娘已经不要我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每次坏人走了,娘都不让我靠近。”
“……”
“她说她脏。可是她明明不脏,她洗澡特别久的,身上都搓红了。”瘦小干巴的孩童说着,神色困惑地转头,“你为什么哭?”
白仰着头,以手遮住通红的眼睛:“……是雨。”
“你骗人,根本没有下雨。”
“下了。”
有水珠滴在小男孩的手上。他吃了一惊,不吱声了。
真的下雨了。
乌云积攒了多时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在阿大跑回屋里之前,白突然站起来,解下腰间布袋。
她眼眶发红,目中是粼粼的水光,声音也沙哑:“差点忘了,我带着这个。”
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有五个略微有些干瘪、却依旧白白净净、散发着朴实香味的馒头,此刻被雨点打湿,氤氲出深色的湿痕。
小男孩眼神一瞬间直了。
但他没有立刻接过,反而咽了口口水,很警惕地望着白:“你,你要什么?”
白只是摇头,将整个布袋塞到了小男孩怀里。
阿大犹豫着接过了。他看上去很想直接将馒头塞到嘴里,却忍住了。
小小的脸上闪过剧烈的挣扎,男孩颤抖着拿起一个馒头,将其塞到了白手里:
“这个,你给张叔吧。他在西边一个院子,是个半瘫。我这几天没找到多少东西,没法分给他,他,他估计快不行了。”
白拿着这个馒头,一动不动,望着小男孩跑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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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刚刚的破落小院,白发现那个憔悴的男人,正在用手抓着两条板凳,拖着身体,艰难地在院子里爬行。雨打在他的身上,显出他极为瘦弱干枯的身形。
白停下了脚步,男人却抬起头,发现了她。
他憔悴不堪的面容顿时浮出恼羞的神色,涨红了脸皮,猛然坐起,用宽阔却破烂的袖子遮掩了下身。
空气中弥漫着腥臊难闻的味道,即使雨天特有的土腥气也无法将其遮掩。
少女隐约明白了什么。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院子里有个水井,井上搭了个草棚,旁边还有个很大的木盆架在垒起的石块上,石块间还有一些烧焦的木炭。
白走向这个男人。
在对方猛然后退避让的动作中,她将手中的馒头放在他怀中,然后又转身,将院子里原本露天放着的一小堆枯柴搬到屋檐下。
男人攥着馒头,腹中发出响亮的肠鸣,却没有吃,而是盯着一言不发忙碌的白衣少女。
她眼眶有些红,脸上却没有表情,捡完了柴,又在井里打了一桶水,刷洗了一下大木盆;然后打了一桶水,倒入洗过的木盆中;又捡了几根没被打湿的枯柴,手指拂过,枯柴便以极为迅猛的火势,迅速燃烧起来。
男人盯着那团烧得并不正常的火,以及已经冒出蒸汽的木盆。
做完这一切后,白关上了院子的门。门栓已经被先前的闯入者以暴力破坏,白直接徒手削了一条木块,当作替代。
她走到男人面前,伸出双手:
“你脱好了,我把你端进去。”
“……”
男人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我不看你。”
白解下了左手的布条,将其蒙在眼上,艰难地用右手在后脑勺打了个结,然后便以蒙住双眼的姿态,再度朝男人伸出双手。
尽管视野模糊,她也依旧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
那视线仿佛有重量,停在她肌骨透明、不似人类的左手上。
长长的寂静之后,她听到窸窸窣窣的、褪去衣物的声音。
一只冰冷的、枯叶般的手,隔着衣服,轻轻搭上她的小臂。
白手上用力,将对方托起。
与这干枯的身躯维持着一定距离,白凭感觉走到了木盆边,将其放进盆里。
听到水波漫开,她便转过身,背对着他:
“你家里有擦身的东西吗?有换洗的衣物吗?”
她问完,身后却一片寂静。
不但没有回答,甚至连撩水洗浴的声音都没有。
“我本以为,你是哪家落难的小姐呢。结果,果然是异人。”
男人忽然开口,嗓音虚弱缥缈,如同轻烟。
蒙着双目的少女微微一怔:“果然?”
男人忽然笑起来,笑声中隐约透着癫狂之意:
“可惜,你来迟了。”
“什么?”
在她的背后,男人停在她透明胳膊上的视线,移到了她雪白的衣物上。
他笑声渐渐沉寂下来。
“我妻子倒曾真是大家小姐,她也很喜欢穿白色的衣裳。”他目光有些迷离,仿佛没有听到少女的问话,“可惜她有眼无珠,跟了我这个十七年都没有考中的废物,不得不跟我一起干农活……她就再也没有穿过这个颜色了。”
白蒙着双眼站在雨里,听着这个男人自言自语般的诉说:
“她说她年纪大了,不喜欢白色了。可怎么会呢?我知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她,但我心里总有点侥幸。我想着,哪怕我求不得功名,可家里毕竟有祖上传了四代人的宝贝,万一遇到什么大灾,去把宝贝卖了,总能换点粮食。我总能养活她——我至少能养活她。”
男人又低低地笑起来,只是那笑无比惨然,更像是哭。
“可惜,我遇到的,是谢家。”
雨中的少女,慢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