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无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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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
少女蹲在湖边，拿湖水当镜子，望着水中的自己发呆。
她头上、脸上、衣服上的污渍，已经被清理一新，只有眼睛仍然红肿。
一个清幽的声音响起：
“小白。”
白顿了顿，才回头。
让天地失辉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放松却仪态万千地静静站立，双手拢在袖中。
诸母没有看她，而是云淡风轻地望着湖中，目光空落无着，语声淡如流云：
“你永远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白衣少女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白拼命擦着眼睛，忍住抽泣，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哽咽：“我原本以为，不会出事，我以为自己很强了……”
“这跟你是否强大无关。”诸母平静地开口，“人是一种怪异的生物。他们只会在极少的时候达成一致，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相互冲突。”
“可是，如果我能预料到这种可能，如果我没有听衡的，还是留下原本更厉害的法阵……”白用力地揉着自己的脸，整个人微微颤抖，“我明明拥有这种力量，我明明可以想得更多，做得更好！被他们质问的时候，我根本无法辩解……”
少女的声音近乎破碎，湖畔的树林中，传来些许动静。
诸母往林中瞥了一眼，又淡淡收回视线。
“小白。”她从容恬淡地开口，“我曾经与你说过，一位大宗师所说之语——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
她目光淡淡凝在颤抖的少女身上：“天道有缺。这世间，终究有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你越是强大，越应该明白。”
白慢慢放下捂着脸的手，满脸红痕与泪痕，怔怔地望着诸母。
诸母目光微动。
“你太无瑕。”她星辉般的眸光凝在少女狼狈的面上，说话的声音轻得仿佛叹息，“明明连天都有缺……无瑕者，必毁。”
白愣住了。
诸母凝视着她，轻声道：“其实，你还有一条路。获得真正最强大的力量，去吸收那个东西。如果是你，应该有可能成功。”
白看着诸母，没有说话。
诸母淡淡道：“你已经很强，如果加上那个力量，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这个世界的神。那时候，没有人可以算计你，没有人可以对你不满——神从不需要解释。”
少女几乎是茫然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慢慢开口：
“可这种神，有什么用呢？”
“……神不需要有用，神只是存在。”诸母顿了顿，方回答。
白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样的话，听起来——神不存在好像也行。毕竟也没什么用。”
诸母：“……”
她没再说话，目光却逐渐深幽。
白没注意她的神色，只是擦着眼睛。
看着少女难得脆弱、却依旧带着倔强之色的神情，诸母放轻了声音：“小白。你还记得，魔，为什么要吃人吗？”
白愣了愣，回答：“嗯，您讲过。魔物不能直接吸收天地间的灵气，只能通过消化人类的血肉来吸收其中的灵气。”
诸母望着少女，星辰般的眸子里是近乎浩瀚的美丽与深沉，近乎可以将人吸进去：“所以，魔物也只是想活下去，不是吗。它们只是没有选择，并不是需要你去消灭的恶——强食弱，只是天道的一环，你本可以不插手。”
白微怔。
她想了想，慢慢道：“我看过魔兽吃草，或者吃其他的动物。”
“那应当是在捕食不到人类的时候，不得已的替代。”诸母淡淡道，“草木禽兽之中，也或多或少有些灵气——只是不如人身上多罢了。”
白说：“所以魔兽要活下去，也不是非要食人。”
“对于魔而言，那并不是有效率的选择。”诸母道，“而且草木禽兽，也并不比人低一等。”
“我想也是。草木禽兽并不比人低等，魔物也不比人高等，不是吗？”白轻声道，“所以，人也有权力反抗。”
诸母沉默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如神一般光辉美丽的女人，慢慢启唇：
“或许吧。他们是有权力反抗，但这与你又有何关联？你是远远超出普通人类的强大，即使是北海的妖魔也无法将你吞噬——小白，你要知道……你虽然是人类的孩子，却几乎已经不再是人。”
白抿唇：“可我——”
“你将那些远远无法与你相提并论的渺小人类，视为同类，为他们除魔百年。”诸母幽幽打断了她的话，“但人们何时感谢过你？他们视你的付出为理所当然，欲望无穷无尽，只会埋怨你做得不够好，做得不够多。他们叫你仙人啊，小白。他们从没将你视作过他们的同类。”
白衣少女抠着手指，许久没有说话。
诸母看着她，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小白，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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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母离开后，白依旧坐在湖边，望着微风吹皱的湖面，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坐在她身侧。
白侧过头。
面容在惊世俊美和融化可怖之间反复变幻的红衣男修，笔直地盘腿端坐，仪态无可挑剔。
白勉强笑了一下。
“感觉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她费力地想了会，“上次遇到你，你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师尊很危险。发生什么了？你惹到她啦？”
寻芳看着她。
少女脸上红痕与泪痕交错，眼睛肿到了不能直视的地步，简直是……
“丑死了。”他低声道。
白怔了怔。
寻芳眯起双目：“你这副模样，还轮不到问我发生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想知道我这边发生了什么？”白迟疑地开口。
寻芳没说话，却也没反驳。
白慢慢抱住膝盖，埋首于其中。
“是有一些事。”
她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慢慢地说了出来。
俊美无筹的死魂，保持着可贵的沉默，听她说完了。
“我原本真的以为，自己很厉害的。就算是传说中的北海大魔，我也有在考虑，花几个月去准备，然后把它们消灭……”少女的声音从膝间传来，很轻，“结果……”
“结果人间最难应付的，不是妖魔。”红衣男修忽然开口。
白一震。
“但你是自讨苦吃。”寻芳几乎是阴郁地瞪视着缩成一团、蔫头耷脑的少女，“你明明已经拥有世人艳羡的一切，为什么还要管其他人？明明可以跟你那师弟过神仙日子，却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是什么喜欢自我虐待、追求痛苦的疯子么？”
白衣少女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我当然讨厌痛苦，想要幸福。我也希望玄——还有师尊，能够幸福。”
寻芳冷笑一声。
“你的师尊需不需要那种东西，我不知晓。但你那师弟……”
红衣修士顿住，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满脸不悦嫌弃。他似乎不想说，但看着少女红红的双眼，终究不情不愿地点了出来：
“他的幸福，分明就攥在你的手上。”
白看了他一会，慢慢摇了摇头。
“不是的。”
寻芳刚想嗤笑，少女却开口了。
“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在一个糟糕的世界获得幸福。除非他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心。”
她声音很轻，在晨光中稀薄如雾。
寻芳忽然僵住。
白看着男修不断变幻的脸：“你也拥有世人艳羡的东西。那你为什么，也不快乐呢？”
亡者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他忽然起身，拂袖而去。
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又望向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撩起湖水，泼到自己脸上。
“不要逃避。”她轻声自语，“不可以逃避。”
她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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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在云中飞驰，在靠近黑鹰部族地的时候，速度慢了下来。
明明是已经熟悉的地方，但看到那些被魔兽破坏了大半的房屋，那一片片的狼藉，她还是忍不住踟蹰。
最后她闭了闭眼，深深吸气，从云间俯冲而下——
眼角却意外闪过一个残影。
漆黑的颜色，以及在这个世间，她最为熟悉的灵气。
“玄？”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在高速俯冲中硬生生转变了方向。
她落到陌生的树林里，这里草木茂盛，有许多刺人的荆棘。玄正朝她的方向走来，神色淡淡，似乎没有看到她，手上却不停拂开那些荆棘。
他一边走着，一边有浩荡不加遮掩的灵气溢出，别说魔兽，连蛇虫都避之唯恐不及。
白不解地朝他走过去：“你在这做什——”
她的话突兀地顿住了。
黑衣青年听到声音，抬头看到了她，愣了一下，跨步走了过来。
白因此看到了，走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
——弱质纤纤、眉间有些忧郁，却依旧柔美动人。
女子挎着装着草药的篮子，有些羞涩地停下了脚步，低着头，偶尔偷偷看一眼白。
白视线在玄和女子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有些茫然。
玄注意到她的视线，愣了一下。
他眸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忽然挑起眉毛，抱起双臂：“有事？”
白呆呆看着他。
“我……大概……唔……没事吧。”
“那就等我空了再说。”黑衣青年瞥了眼后面的女人，“最近莫名其妙多了一些死状奇怪的人，我先陪她把药采完。”
白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
玄也不催促，只是低着头，抱着臂，看着她，神色莫辨。
白衣少女的眸子，略略黯淡下来。
“好的。”
她慢吞吞地转头离开了，身影单薄，显得尤为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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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站在黑鹰部族地前，有些委屈。
重新来到黑鹰部面对这一切，其实耗费了她巨大的勇气。难得碰到玄，她本想跟他说说话，被嘲讽也好，被说“我早说过了”也好，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只要跟他说说话就行。
可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隐约的憋闷在她心中升起。
白捂上心口，望着天上的流云，疑惑地感受着这异样的情绪。
“我走火入魔了？”她喃喃自语。
流云无定，却洁白而温柔。
白忽然觉得，这云看起来，很像刚刚那个女人温润的眉眼。
“……”
少女猛地晃着脑袋，想要把奇怪的思绪甩出去，满头黑发都被甩得飘在半空。
“哈。”
一声很低的，虚弱的声音响起，明明像是笑音，却又像是叹息。
白忽然顿住了。
乱七八糟的头发胡乱披散，白几乎是瞪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青年。
昔日张扬的红发，如今失去光泽，变成一种黯淡的红，面容瘦削，双手还撑着一根拐杖。
她结巴了起来：“衡，衡……你不是……”
“……”红发族长沉默了一会，道，“对不起，我还没死。”
少女愣了一下，慌乱地摆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我知道。”红发青年淡淡道，“是你救了我。当时你用灵力将我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只是那时的我太虚弱，你或许……没有注意。”
白怔然。
衡平静道：“族人把我搬了回去。我也是昏迷到现在刚醒。”
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
“刚巧，醒来没多久，就感觉到一股特别强大的灵气——出来一看，嗯，果然是你。”
在听到“特别强大”的时候，白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红发青年一直在专注地看着她，目光幽深至极，说出的话却仿佛很轻松：
“刚刚你在做什么？头甩成这样。”
“……一点小事。”
“既然是小事，给我这个伤员讲讲，解解闷，也没关系吧。”
白迟疑地看了他片刻，感觉眼前的红发青年，跟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但看到他黯淡的红发，想到当时将他拉出尸堆时的样子……
又怎么还能一样呢。
白抿了抿唇，还是寥寥几句话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衡撑着拐杖，语气平淡，“仙人也会有嫉妒心啊。”
白怔了一下。
“……这是，嫉妒吗？”她迟疑地再度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神色茫然。
“不然会是什么呢。”红发青年眉间浮现一丝哂意，“那人完全不像是会做好事的类型，如今却为了帮助别的女人放弃了你。曾经完全属于你的东西，如今被别人分走了，甚至把别人的优先级放在你之前——”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一下，死死盯着她的双眸却仿佛燃烧着烈焰：“或许，还有恨吧。”
白愣了一下。
她依旧按着自己的心口，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恨他的。”她小声道。
“他确实是会经常忽略别人求救的人。如果他真的愿意去帮助别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其实，都是好事。”
她脸色有些苍白，却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那至少说明，这个曾经让他无比痛苦的世界……如今，或许没有让他那么讨厌了。”
那是一个虽然有些难过，却终究释然的笑容。
红发青年彻底顿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衣少女，憔悴的面容隐约在发抖。
半晌之后。
“该死！”红发族长突然大喝，一把将拐杖扔到了一边，近乎疯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你为什么偏偏是这种人——为什么你是这种人！”
“天杀的，”他咆哮着，豆大的泪水却顺着脸颊坠落，“我要骂你，我明明要骂你——该死，让我骂你啊！你为苍兔族放弃了我们，全都怪你，全都怪你！”
白吃了一惊，本能地试图阻止他揪头发的粗暴动作，却被对方一把推开，然后又突然一把抱住。
青年紧紧抱着她，脸埋在她头顶。
滚烫的泪水流入她发间，白一时僵住，手还迟疑地举着，无处安放。
“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孩子……都是我族里的孩子……”曾经矫健阳光的青年，近乎绝望地哭泣着，“是我害了他们……是我。”
白沉默着，轻轻将手放在了青年发抖的脊背上，拍了拍。
“是我。”她轻声道，“是我的计划导致了这一切。你恨我，是应当的。”
青年笑了一声，只是那笑也像是哭：“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要求你换成人能进出的法阵，是我同意了你去苍兔族，是我放进了恶魔……是我，太高估了人性，也太高估了自己。”
白微微一顿。
“……放进了恶魔？你在说什么？”
依旧埋在她发间的红发青年，轻声开口：“灵蛇部的族长，来过。他说，他有个秘密愿意与我分享——极南之地，有能改变一切的力量，等着人去获取。”
青年的声音充满仇恨，也充满自嘲：
“他说，他已经研究了很久。如果能与我合作，吸收那个东西的力量……那我们，也可以成为仙人。”
在震惊到呆滞的少女看不见的地方，曾经英俊阳光的青年族长，神色痛苦到几乎扭曲：
“……我让他，进了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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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里，白衣少女转头离开之后。
黑衣青年慢慢收回伸出去的手，低着头，忽然笑了一声。
采药的女人专注地看着他，轻声发问：“仙人，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吗？”
玄一顿。
他瞥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重新变得冷峻。
“没有。”
女人不是很相信：“可是您笑得很开心。”
玄淡淡道：“我不开心也会笑。”
女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局促地紧了紧手中挎着的草编篮子，里面已经装满了草药：“这，这样啊。”
黑衣青年往篮子里扫了一眼。
“采完了，就回去。”
他让女人在前面引路，他则不远不近缀在后面，一直将她送到了族地。
发现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族后，玄只是漫不经心打量了几眼，转身便要离去。
却被喊住：“仙人等等！”
玄慢慢回头，皱起眉：“？”
眉目忧郁而柔美的女人，怔怔望着这个阴郁却强大的青年。
就是这个人，如同仙人般降临，轻而易举地击杀了魔兽，将她救下。
甚至，还默不作声地陪她采集药草，又将她送回族中。
她听说过仙人的传言，也看到了他耳后的七道纹路。
“我……能如何报答您呢？”最终，她轻声问道。
青年冷冷道：“不用。”
似乎看到她难以相信的眼神，对方啧了一声：“一开始救你，是因为你长得有些像我一个故人。”
女人怔了怔：“那……后来呢？”
青年面上隐约的不耐，忽然消失了。
他笑了笑，懒懒道：“后来……就是一点阴暗的兴趣。”
没有去管女人茫然的眼神，黑衣青年瞬间消失于这片族地，漫不经心地走向黑鹰部。
他知道白刚刚走的方向是这里，也知道她这次萎靡的时长已经接近于她的极限——她从不是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人，看起来娇气软糯，实际上比什么都难以对付。
青年哼了一声，思索着待会怎么设计谈话，才能够达到最好的效果。
直接跟她说，自己帮那个女人，只是因为对方长得很像他的母亲？
不不不，不行。
不能这么快告诉她，要再……勾她一会儿。
那个一直让他吃瘪、让他气闷，自己却无知无觉、无辜到让人牙痒痒的丫头，难得会露出那样怅然若失的眼神，眸子水盈盈的，浅淡而色泽美好的唇还会微微咬起来——
苍白俊美的青年呼吸急促了一些，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微滚。
“我还真是个阴暗的家伙啊。”他喃喃自语，“算你倒霉，遇到的是我这种人……有点人性，但不多。”
他终于走到了黑鹰部族的边缘，目光刚刚抬起——
便刹那间冻结。
是仍有些远的距离，但以他的目力，却依旧能够看见。
那个红发的族长，抱着白衣少女。
而那个家伙……
他在这世间唯一的利益，他在这世间唯一不憎恶的人……
她的手，也放在了红发族长的脊背上。
不知不觉，黑衣青年的双目中，已经涌现出赤色。
玄双目通红，瞳眸却泛出水光，第一次清楚地听见血在脑中轰鸣的声音。
青年猛然攥住自己的手腕，勉力控制着自己蠢蠢欲动、想要斩下那红毛崽子头颅的手，以及心中几乎呼啸而出、要用比刚刚的逗弄激烈百倍的手段弄哭白衣少女的恶念——
在彻底失控之前，他倏然转身，飞入了高天。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无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