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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无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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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了黑鹰部的许诺之后,白奔向灵蛇部和苍兔部,向他们的族长说明自己的计划。
灵蛇部族长——那位六道灵纹的老者,皮笑肉不笑地拒绝了,理由是风险太大。他话语中没有一点回旋余地,白也不好强行按头让他答应,只得怏怏走了。
苍兔部的族长是个中年女子,犹豫过后,还是同意了。
“我一直想要与别的部族结盟,只是族中大部分人反对。”女人叹了口气,用辛勤劳作而满是茧子的手指搔了搔头发,“牵扯到十几个人的事情还算简单,如果牵扯到上百人……就会难上百倍了。”
她看了白衣少女一眼,有点迟疑地开口:
“其实我有点好奇,如果结盟真能够顺利推进,如果所有部族都开始结盟——那会不会到最后,天下只剩下一个唯一的大部族。”
白怔了一下。
“唔,有可能?”
“那可真是麻烦了。”女人喃喃,“几百个人的事情都达不成一致,几千、几万人……真是想都不敢想。”
白慢慢道:“……或许真是那样。”
女人摇摇头,又深深吐出一口气。
“罢了,那是太久远之后的事了。现在的话……仙人,我愿意配合你的计划,但有条件。”
“什么?”
“在魔物赶来的时候,仙人必须留在我们部族。”女子定定看着白,“我们一族都不擅长战斗,我必须要求绝对的安全保障。”
白想了想,点了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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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白在黑鹰部族地画了层层法阵,将整个族地围得密不透风。
“这种阵法一旦生效,不仅会阻隔魔物,也会阻隔人。魔物进不来,你们出不去。”白道,“这样魔物来了,你们就被隔在两头,会很安全的。”
衡却迟疑了一下。
“最好不要阻隔我们。”他道。
白愣了愣:“可只需要一会会就行——等我赶到了,你们就能出去。不会很久的。”
“族人如果察觉到有这么厉害的阵法保护,就不会恐慌到产生结盟的念头。”红发青年摇头,“为了让他们不察觉到阵法的存在,我必须出去战斗——装作是我勉强拖住这些魔物,不让它们进来。”
白目光中升起担忧:
“虽然是有道理……但是,即使你已经六道灵纹,这还是太危险了。”
衡微微一笑:
“你说过我天生武骨。而且,战士本来就要在战斗中变得强大。”
白还是很犹豫,衡干脆地开口:“改吧——让它只隔绝魔物,不隔绝人。”
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少女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
“……行吧。但你要注意,别让人随便进出。从内部破坏的话,再厉害的阵也会失效的。”
“不能将阵的痕迹遮掩起来吗?或者用点法术,让阵不能被破坏?”衡问。
“可以遮掩,但即使看不到,阵还是在啊。”白认真道,“阵是关于方位和象的术,再强大的阵法也有薄弱之处,这是阵术的本质决定的——万物有解,是天道。”
“虽然听不太懂,不过我知道了。我会看好我的族人,不会让他们乱来的。”衡挠了挠鲜艳的红发,叹了口气,“不过,仙人真的不能留在我们这么?咱们都这么熟了。”
白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苍兔族确实更不擅长战斗。”
红发族长看着她,轻声开口:
“仙人真是……公正无偏啊。”
他话中情绪有些复杂。
白怔然,想说什么,衡又打断了她的话:“没事,我理解。如果你偏心的话——一开始就不会帮我们。毕竟,我族与那位黑衣人……可是生死大仇。”
他苦笑了一下:“我不能既想要你公正无偏的好处,又不想承担你公正无偏的后果。”
红发族长长呼出一口气,舒展了一下筋骨,矫健身躯透出强悍的生命力,一如他红发般昂扬蓬勃。
“对了,魔物,我建议还是选择蛇头鸟身那种。”他又和以前一样神采奕奕,“一来,这种魔物给我们——和苍兔部都留下了深刻阴影,震慑效果可以加倍;二来,我已经积攒了不少和这种魔物战斗的经验,会更有把握。”
他说得很有道理,白自然没有意见。
于是,在一个无比普通的日子里——
数百只蛇头鸟身的魔物,分别袭向了黑鹰与苍兔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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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躲在苍兔族地中的大树上,看着苍兔族惊慌失措地抵御魔物。
她偷偷地释放各种法术,在千钧一发之际保护苍兔族的男女老少,让他们感觉惊险万分,却又不至于真受什么伤;时不时暗中击杀一只魔物,还要想方设法让一切显得合理——
没过多久,白衣少女已经冒了汗。
“比正常除魔麻烦多了……”她喃喃。
刚刚跳到了她身边、扶着树干的苍兔族长脸色紧绷,望着下方族地。
附近已变成了魔物的坟场。
视野内到处是被斩断的蛇头,地上的鸟身横七竖八,几乎堆积成山。
白看着苍兔族长,注意到她几乎凝固在魔物尸体上眼神。
少女迟疑了一下。
“这个不能吃哦。”她道,“魔物身上的魔气无法去除,吃了会生病的。”
女人嘴角一抽,满脸无语:“谁会去吃这种东西?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能吃。”
白可疑地移开了目光,决定绝口不提自己小时候尝试过水煮魔兽。
“那,那就好。”她讷讷道,“那我先走——”
女人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行。”中年女子定定开口,“您不能走。”
白微微一愣:“我要去看看黑鹰部的情况……”
苍兔族的族长毫不犹豫:“随时都可能有魔物再来,不是么?这种魔物成群结队,如果地上这些不是它们的全部,怎么办?”
她目光凛然,却又隐隐带着恐惧:“仙人,你不能把魔物引来,又把我们扔下不管。”
白:“……”
她站了一会,但不知为何,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咚。
咚咚。
心跳的速度不断加快,明明正常情况下听不到的心跳,却几乎震耳欲聋。
“……不行。”
她低声开口。
“我感觉不太对劲。”
中年女子皱眉:“您不能偏心于他们……”
白忽然双手抬起。
瞬间,吞天噬地般的惊人灵力从她身上爆发,烈日般灼目的灵光从她指尖流泻,没入目所能及的全部土地。
大地为这天下独步的力量颤抖的同时,骤然显现出精妙的图案。
中年女子好不容易在抖动的树上站稳,震惊地看着地面。
“这就是……传说中的……”
“是阵术。”白目光深深,首次不再收敛、完全爆发的可怖灵力,让少女漆黑的长发无风自舞,“一个时辰之内,除了师尊与我。普天之下任何人、任何魔,都无法穿越这个阵法屏障。”
中年女子说不出话来。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物,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甚至没想到自己已经在树枝边缘,随时可能掉下。
白衣少女只是望着她,声音很轻: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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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几乎是拼尽全力地赶路,高空的罡风如刀一般割过她的脸。她太快了,所穿过的云层,甚至留下了一条长长尾迹。
等她赶到黑鹰部族地的时候,隔着很远便已察觉到异常。
浓郁到铺天盖地的魔气腥味,以及血味。
……到处都是血。
族地周围,甚至内部。
在那一瞬间,一直快到不正常的心跳,骤然停止了。
神人一般的少女,平生首次感觉到呼吸困难——
她从云间俯冲而下。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一场晕眩。
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直线,眼中所见也光怪陆离,连天都是红色的。
她看到碎成一地的血肉和残肢。
这种东西会是什么颜色,她明明再熟悉不过,但此刻,这些东西在她眼中却是绿色的,甚至散发着荧光。
她恍惚地穿过这些碎块。
有些肉块,极长,像是蛇躯。
而有些肉块……却隐约能看出小小的手掌,和手指。
是人类的幼儿。
白被烫到一般,猛然移开目光,脚步已经有些踉跄。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路过绿色的肉块,和一些灰白色的大块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几乎不敢看,但她强迫自己去看,像是硬生生把手伸到沸腾油锅里——
她在找一个人。
最终,白站定了脚步。
魔物的巨大尸块堆之下,隐约露出一些属于人的发丝。
在她色彩诡异的视野里,那抹鲜红,是唯一的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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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跪在地上,将红发族长从魔物尸堆中刨了出来。
他被白平放在地面,身上伤势惨不忍睹,白只是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但她颤抖的双手,仍旧慢慢溢出灵光。
灵力化身无数细线,没入红发青年残破不堪的身躯,一点点修复着他的身体。
渐渐地,青年的身躯恢复了完整。
但他没有醒来。
白一点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僵住了。
片刻后,她又去探他的心跳,这次停得更久。
最终,白收回了手。
她半跪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少女忽然站起,冲到了一旁。
她徒手扒开那些尸块,跪在地上摸索。她颤抖的手指拂过地面的灰土,原本浸染了鲜血和污迹的地上,渐渐浮现出微弱的灵光,形成一道道线条——那是她画出的法阵。
但原本流畅的线条,却在某处,被突然截断。
白望着断开的线条,神色慢慢空白。
她猛地站起身。
“是谁!”
少女冲着四周大喊,眼里却蓄了泪:“是谁破坏了法阵——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人回答。
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上。
视野里天地万物,在泪水的冲洗下,渐渐回归了正常的颜色——所以,她突然看清了。
之前,那些灰白色的、模模糊糊的团块……是人。
是黑鹰部的成年族人。
他们大多跪在地上,有的在发呆,有的在尸堆里摸索,有人对着一地的残渣,在一点点拼凑出一具孩童的完整身体,有人在伸手拢着某个颅骨里流出的东西,似乎想把这些黏糊的东西,塞回头颅里去。
天下最强的少女,慢慢地往后退。
可她被人拽住了衣摆。
一个女人,抬起头,以红肿的双眼看着她:“仙人。为什么你不救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不能偏心我们,一点点。”
白嘴唇颤动,喉咙却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她徒劳地张口,忽然,有什么击中了她的额头,又掉落在地上。
白慢慢低头。
是肉块。
她又慢慢抬头,看向这东西飞来的方向。
那是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又拿起手边的一坨不知道什么东西,拼尽全力朝她扔来。
能躲开速度最快的魔兽攻击的少女,几乎是茫然地,任那团东西又砸到了自己身上。
如雪白衣,染上了污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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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
梅花林中,月光被云翳遮蔽,一切都昏昏暗暗,看不分明。
属于少女的院子里,黑衣青年正抱臂坐在树桩上,脚尖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点画,隐约勾勒出阵法的形状。
他琢磨了一会,轻嗤一声,又用鞋底将其碾去了。
听到院外传来的动静,玄抬起头:“你还知道回——”
话音未落,他脸色微变。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来到了白衣少女身前。
“你身上,什么味道?”他低声道。
而平日里看到他便会哒哒跑过来的家伙,反而后退了一步。
她用衣袖遮住了脸,轻声道:“别看我。”
黑衣青年深深看着她。
无月的昏暗中,他仍旧能看到她黑发上凝固的粘稠,和白衣上星星点点、又红又黄又灰的污渍。
玄脸色阴沉,抓住她的手拿开,兀自要看她的脸。
结果少女扭开了头。
她的脸隐没在黑暗里,血与尸的味道,却无比浓郁。
玄顿了顿,另一只手去掰她的脸,想让她正对着自己。
白开口了。
“求你了,玄。”她侧着头,声音发抖,带着隐约的泣音,“我不想别人看我——尤其是你。”
黑衣青年的手僵住了。
白衣少女抽出手,从他身边掠过,走进了屋内。
门砰地关上。
隔着一扇门,极轻微的、压抑的哭泣传了出来。
又渐渐变成啕嚎大哭。
黑衣青年站在院子里,直直地望着这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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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残肢的黑鹰部,迎来了面沉如铁的黑衣青年。
他身上气息极为可怖,如同山海一般的灵气震荡呼啸。
沉浸在愤怒悲恸中的黑鹰部族人本想将他驱逐,却反而被他一把抓住喉咙逼问。
青年用暴力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便将人粗暴地扔到一边,很快,再没有人敢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只能仇恨而瑟缩地,看着这个强大可怖、与白衣仙人完全不同的强者,在黑鹰部的族地边缘,将每一寸土地翻了个遍。
玄对一切目光视而不见,毫不留情地踢开那些已经分不清是什么的尸骨,顺着地上的阵法线条,一寸寸探查。
在看到那道截断的线条时,青年倏然眯眼。
他蹲下身,用手指碾了碾那道突兀的断痕,神色沉不见底。
在幸存者们恐惧的视线中,黑衣青年振袖飞入高空——仿佛一只不祥的夜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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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木林中,灵蛇部族地。
被部族卫士围在中央的老人,握着栩栩如生的蛇头拐杖,站在黑衣青年面前,目光幽微地打量着他。
“阁下是……梅林的另一位仙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玄对那十几个虎视眈眈的卫士视而不见,目光冷淡地扫过老人耳后。
“六道啊。”他凉凉道,“你是族长?”
老人目光闪了闪,握着拐杖的手,却无声攥紧了。
黑衣青年望着他,很轻地开口:
“看起来……破坏了黑鹰部法阵的人,就是你。”
老人顿了顿,露出惊讶的神色:“仙人在说什么?”
黑衣青年笑了起来。
虽然在笑,但他幽深眸里,却是冰凉刺骨的嘲讽。
“装。接着装。”
他幽幽开口,袍袖无风自动,强大可怖的灵力渐渐弥漫,附近参天的巨树,都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老人后退一步,脸色阴沉:“黑鹰部出了什么事?仙人想诬陷我们?”
下一瞬,一道惊人的气浪朝他兜头盖来,势如玄天深海!
老人瞬间挥杖,脚下流光闪过,迅速形成精妙图案——阵术生成,将无形的气浪分剖成两半!
被勉强扭转方向的气浪斩向两侧,数棵合抱粗的巨树,轰然倒下。
老人站在原地,慢慢擦去枯皱嘴唇旁的鲜血,树皮般的脸上浮现出怨毒的神色。
黑衣青年只是冷笑着。
“当真以为,你这粗劣的手法,可以完全隐藏掉你灵力的气息?”他语调漫不经心,满是不屑,“一股蛇腥味。”
老人目光微微凝固。
过了会,他嘶声道:“这只不过是你一家之言,你没有证据——”
玄忽然抬脚,一脚跺下。
地上有一条毒蛇,三角形的头被他踩在脚下,正在拼命扭动,嘶嘶吐信。
“除了用阵术搞这种肮脏的把戏,还偷偷摸摸放蛇。”青年甚至都不低头看一眼,嘴角缓缓浮现一点森然笑意,“你们族,真有趣啊。”
老人面色僵硬,眼睁睁看着黑衣青年脚下施力,将毒蛇的头,一点点踩成肉泥。
伴随着轻微却让人毛骨悚然的骨头崩碎声,腥臭的气息弥漫开来。
林中一片寂静,空气僵硬得仿佛要凝固。甚至那种腥臭味都没有随着时间散去,反而越来越浓——比夏天的腐尸,还要臭,还要腥。
……甚至已经不像是那条死蛇的臭味了。
卫士们都开始不安起来,纷纷四处张望,寻找腥臭味的来源——直到其中一个,抬头望向天空,整个人剧烈地一震:
“天上!”
六道灵纹的老人,猛然抬头。
只见紫黑色的魔气,已经染黑了天空。
“你!你竟敢!”老人怒视玄,目眦欲裂,“你身为仙人,竟故意招引魔物害人!”
魔气迅速逼近,青年却勾起唇。
他容貌明明无比苍白俊美,笑容却比身后的天空,还要漆黑。
“你有证据?”他悠然开口。
老人一时语塞,看着满布不祥魔气的天空,表情中终于露出了恐惧。
最终,他颤抖着开口。
“我也只是为了部族的发展罢了……难道我们愿意驱使虫蛇?所谓的擅长,不过是世世代代与毒蛇相斗的结果!黑鹰部占据的那片草原,比我们这片毒虫盘踞的林子好得多——人心不能无偏,仙人,你应该理解!”
老人情绪激动,玄却目光幽幽,并不开口。
“您是仙人,我这番算计,并没有损害到您的利益。”老人软下了声音,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疲惫与恳求,“还请放过我们吧。”
语罢,他顿了顿,慢慢地跪了下去,趴伏在地。
卫士们纷纷露出震惊的神色:“族长!”“您为什么——”“何必!”
大批的魔物,已经在他们头顶盘旋。腥臭的魔气,已经浓郁到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卫士,此刻也闭口不言,恐惧地望着天空。
没有人再说话了。
寂静之中,黑衣青年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的利益啊。”他语调轻幽,“不妨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趴在地上的老者,慢慢抬起头。
苍白俊美的青年,冰冷地开口。
“你们有偏,但我平等。”
他笑了笑,满含睥睨众生的厌倦与嘲讽:
“我平等地憎恶世界上每一个部族,每一个人——哦,甚至也包括我自己呢。”
族长睁大眼睛,却说不出话来。
青年拂袖转身,脚踏虚空,飞入高天。
几乎是在他离开的刹那,盘旋观望着的魔兽,瞬间俯冲了下来。
听着地上的惊呼惨叫,黑衣青年头也不回。
云气抚摸着他的脸,风声吞没了他的自言自语。
“每一个人……”
“……除了她。”
“你们为什么……非要触碰我唯一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