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明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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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被大卸八块的棺木里掉出来的，是一个人。
……大概是人。
对方一身脏污腐朽的红衣，身形高大，裸露在外的双手，部分已经是白骨，只有些许血肉挂在手骨上。
而枯焦的长发遮掩之下，是一张融化到看不清五官的面庞。
“……”
想到刚刚抱住自己的是这个东西，白脸色有点发青了。
另一旁，澜介原本正要下手解决云破夜，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
看到破裂的棺木，少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双手翻飞，正要结阵——然后就看到，少女脚边地上疑似尸骨的东西，慢慢站了起来。
澜介手上的动作僵住。
“什么……东西？”他细长双目睁大，喃喃，“活的？不，不可能……”
红衣“人”已经缓缓站直，身形笔直高大，虽然血肉腐朽脱落、露出不少白骨，却也依稀能分辨出，是个男人。
或者说，曾经是。
如今称之为怪物，或许更加合适。
他的脸仿佛融化的蜡块，极为恐怖，但被蓬乱头发半遮半掩的额间，却悬着一颗洁白光润的珍珠。
那是一颗至美的明珠。
珠光生晕，仿佛有水波在流动，卷动着空气中的水气，凝成淡淡的水雾。
白望着这颗明珠，面色逐渐苍白，原本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僵硬。
她嘴唇微颤。
然而还没等她说出什么，另一个嘶哑而粗噶的声音便响起。
“渊生珠则崖不枯，珠与水，本是同源。”水峰的天才瞬间不再关注地上生死不知的剑仙，声音乍听还算冷静，却隐约透着狂热，“原来，这才是极阴之水的真面目。”
他死死盯着这颗绝美的明珠，伸手结阵——
然而在他动作的刹那，洞中温度突然急剧升高，异象突现。
原本阴暗潮湿的湖底洞窟，眨眼之间变成了一片广袤原野。原野之上，青青碧草被火龙席卷，燃起漫天火光。
而天上，有着无数张脸。
没有身体，没有头发，只是突兀浮在空中的巨大脸庞。
那些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有的在叹息，有的在喃喃自语，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大笑——唯一相同的，是神情执迷而癫狂，带着入骨的贪婪、绝望与憎恨。
简直，像是恶鬼的面容。
天上鬼面无数，地上红焰无边。燃烧的野草卷起火龙，一直蔓延到无限远的地方，而烈焰照亮的远方，耸立着一棵参天大树。
树下，红衣怪物笔直而立，融化的面庞分不出五官，更不辨神情，只有额间明珠，闪闪发亮。
这诡异的情景，让澜介与白都愣住了。
火焰没有卷到他们身上，但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澜介率先发出声音。
“还是幻术。”他嗤了一声，“看着诡异，实际上毫无用处。”
少年再度结印：“幻术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伴着他冷厉的语句、翻飞的手指，之前破除幻象、让黑棺显现的阵法，再度浮现于地面。
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的强光一闪，又迅速消失。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天上万千张面庞。
澜介脸上浮现矜傲的笑容。
“阵道才是真正的天道秘法。”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天上，带着胜利的神色——却在扫到某个东西的刹那，突然一僵。
已经清净了许多的天空之中，居然还剩下一张脸。
那张脸看着很熟悉。
细长的眉眼，细长的嘴，细长的鼻，凑成了满是奇气的相貌，顾盼流转间带着逼人的傲气，像是睥睨世间一切。
澜介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他一语不发，阴沉地注视着天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只是等比例放大的面庞，而那张脸也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的法阵，不太行啊。”空中的巨脸开口了，是与桀骜不驯的少年天才完全如出一辙的嘶哑粗噶之音，“连不上台面的幻术都没法破除，是心虚了？还是本来就不行？”
澜介僵硬地站在原地，脸颊愤怒地抽动了一下，正要开口，却被巨脸打断了。
“真有意思。那个女人把你的法阵改成了那样，你却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巨脸的眼珠移向地上之前被涂改过的简易法阵，嘲笑的意味拉满，“你是害怕了吗？”
“……胡言乱语。”澜介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而阴郁，“别以为你一介幻象，就可以动摇我——”
“我是因你而生的幻象，是你内心的显化。”巨脸嘶声开口，细长的双目微微眯起，像是在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因为我就是你。我知道你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你心里无比害怕——”
“住口！”澜介厉声喝道，声音前所未有地暴烈，“我害怕什么！”
“你害怕你阵道的根基被否定，你害怕她所画的阵法才是大道！”巨脸的声音比他还要大，响彻在空中，如同轰然的雷霆，“你怕水峰数千年的传承都走了歧路，哦不对，你不在乎水峰，你只关心自己——你害怕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就此崩塌！”
天空中的巨脸，细长的嘴角拉起，昭昭明示着幸灾乐祸的癫狂：“你完了，你完了啊！她用脚画出那几笔之后，你就不再是天骄！她才是！这个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她随随便便就把你踩在了脚下——”
“我说了住口！”
随着澜介声嘶力竭的怒吼，天空中的巨脸陡然被无数道灵光击碎。
站在地上的少年喘着粗气，目眦欲裂，先前眼睑上愈合的伤口再度崩开，看起来无比可怖。
他双手微微发抖，新结出的法阵在地上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正是这些光芒，刚刚骤然暴起，击碎了空中的巨脸。
澜介刚刚平缓了呼吸，就见空中如烟尘般散开的巨脸，再度凝结成与他同样的面容。
“我是杀不死的。”巨脸笑道，“我是你的内心，是比你本人更加真实的你。”
澜介僵立不动，忽然扭头，看向地上白衣少女刚刚涂改过的法阵。
“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看。”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句。
“这种东西，不可能生效，永远不可能。”
少年走进简朴粗疏的图案之中，梗着脖子，直直望着天空中的巨脸，神色是孤注一掷的偏执。
“我的阵道没有错，我不会错。这种东西不可能——”
然而他的话，连同他的人，都一并被突然腾起的黑雾吞没了。
阵法生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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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介与天空中的巨脸对峙的时候，白其实完全没有关注。
在幻象出现的刹那，她的目光，便锁在了树下的红衣怪物身上。
更具体一点，是在他额上闪烁着幽微光芒的明珠上。
狂妄少年与幻象巨脸的争锋吵闹如斯，白却浑然不觉，只是定定望着那颗明珠，直到身旁阵法的黑雾乍然腾起、吞没了少年，她才恍过神一般，动了一下。
但她依旧没有看一旁的黑雾，而是朝树下的红衣怪物，迈出了脚步。
“你是谁？”她问道。
离着一段距离，对方似乎注意到她的提问，长发蓬乱的头颅动了动，融化般的面容，精确地转向了她的方向。
随着少女一步一步走近，原本烈火无尽的原野，被新的景象所取代。
尸山骨海，血河蜿蜒，河道上飘着的都是肿胀腐臭的尸体，有人，也有兽类；地上都是嘎吱作响的白骨，这些白骨仿佛有生命一般，密密麻麻地围过来，抓住白衣少女的脚踝，有的甚至站起来，拽住她的手臂。
少女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
但她还是往前走，仿佛被拽住脚踝和手臂的不是她，无视刺耳的哀嚎和无数白骨的拉扯，拖着无数骷髅，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已经渐渐走近了，怪物融化般的可怖面容愈发清晰。
“你为什么会在那具棺材里？”白又问。
她发问的声音尚算平静，眼中却不知何时溢出了泪水。
透明的泪珠，滑过宅三为她点出的泪痣，折射出破碎的光。
红衣怪物面容融化得已经不辨五官，却莫名像是在“看”她。
他缓缓抬起半是白骨半是血肉的手。
空气中卷起无形但有质的气流，地上法阵腾起的黑雾也被吹散，显露出被其吞没的澜介的身形。
——而原本躺在洞窟一角、如今却躺在野草之上，一动不动宛如死尸的少年剑仙，也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伴随着空气的波动，天空中与澜介同样面貌的巨脸消失了，先前被澜介阵法破除的其他巨脸之象，再度浮现。
男女老少各色面容重新出现于天空，居高临下地朝白衣少女投来视线。
拽着少女手臂、脚踝的白骨也加大了力道，将她本来便破烂的白衣又撕得更破。
但白还是在往前走——直到脚踝上传来与白骨攥握不同的触感。
她低头一望。
是澜介。
少年跪坐在地上，周身残留着些许黑雾，手紧紧抓着她的脚踝。
“你毁了我。”
他嘶哑地开口，仿佛诅咒。
白低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会。
“是吗。”
她慢慢用手背擦干眼泪，轻声道：“如果你活着，就是为了不择手段地追求力量……那我很难感觉愧疚。”
少女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仿佛哭泣的不是她。
然而这平静似乎激怒了澜介。
水峰的骄子死死盯着她，目光阴毒：
“你不也一样吗？”
他仰头看着白衣少女，攥着她纤细脚踝的手越攥越紧，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脚骨捏碎：“我从未听过你这号人物——你到底是什么人？！闻所未闻之辈，突然出现在这里，你敢说你没有图谋？！装模作样什么——你也一样不择手段！”
少年细长的眉眼中满是憎恨，而天上的各色面容，同样浮现出憎恨的神色，死死瞪着白衣少女，共同发出交叠的声音：
“你也一样！”
白微微一怔。
不是因为他的谩骂，也不是因为这些巨脸的齐声相和，而是因为……这些声音里，唯独有一个，不太一样。
虚弱至极，却清冷如金玉，即使混在这么多声音里，也依旧不同。
而且，内容也不完全相同。
不是“你也一样”，而是“汝也一样”。
白衣少女的视线，准确地移动到某个方向。
在那里，白发如霜雪的小小少年，颤颤巍巍地站起。
先前双目紧闭、生死不知的少年，如今睁开了双眼，容颜稚嫩而俊俏，活脱脱一个仙童。
但他冰雪一般的目光，却与孩童完全没有关联。
他冷冷扫过坐在地上的澜介，又移到了少女面上。
少年吐出的声音也与成年时无异，清冷矜傲如金声玉振，又因愤怒而凛冽如冰雪：
“汝，是那日山巅，与吾一战而逃之人。”
虚弱的白发少年艰难地站直了身躯。他仍旧肉眼可见地虚弱，衣衫也过大而不合身，却站得兀兀如松。
“汝改换容貌，瞒过吾之眼目，参与五峰选拔。”他慢慢抬起双手，过长过大的衣袖滑落至手肘，两只手都空空如也，“又趁吾衰弱之时，夺走斩苍龙。”
少年看着白衣少女，一字一顿道：“尔等，何别？”
他幼稚而俊俏的脸上满是讥讽，而天上无数张脸，也同时变为了嘲讽的表情，全部注视着被白骨拖住手脚、又被澜介抓住脚踝的白衣少女。
站在这无数嘲讽的中心，白沉默了。
“……”
她面无表情地挣脱拽住她手臂的白骨，又将脚从澜介、以及其他白骨的紧握中抽了出来。
然后，突然抬手，大力地揉搓自己的脸庞。
近乎粗暴的动作下，白皙的脸蛋被揉得通红，眼角也通红，唇上的口脂也被毫不留情地擦去——
在沾了一手的脂粉螺黛之后，勾魂的泪痣消失了，妩媚的眉眼恢复成了原本的清丽，原本白皙到过于冷清的皮肤经过这般暴力卸妆，变得白里透红。
但她终于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霜雪般的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动作，神色愈发冷冽：
“汝究竟何人？”
少女的回答堪称平静。
“不告诉你，大猪蹄子。”
云破夜：“……”
眼见他要动怒，白冷冷道：
“我以为你只是认不出上了妆的姑娘，没想到连朝夕相处的佩剑都感知不到。”
“……什么？”
“你醒来的时候，没感觉头硌得慌吗？”白看向他身后，目光淡淡，“也不觉得脑袋冰冰凉？”
云破夜眉头皱起，却还是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却发现他刚刚起身的地方，安然躺着一柄细长的骨剑。
剑身四周的地面，甚至凝出了冰霜。
云破夜怔然。
下一瞬，他冲到剑旁，或许因为动作太猛，又吐出一口血。
但他竟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强行扭头，血喷在一边，没有弄脏剑。
霜雪般的少年，根本不去擦自己唇角血迹，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柄骨剑，缓缓抚摸，怀着十二万分的珍重与温柔，似乎在确认它是否无恙。
“……摸够了吗？”白出声打断了这罕见的温情一幕。
退回少年时期的剑客，以比之前小了许多的手，紧紧攥住斩苍龙的剑柄。
他回头看向白，神色有些僵硬：“……为何？”
“因为你灵力大损，不但修为减退变成了小孩子，神魂也动荡。”白目光平静，“所以我把斩苍龙放你脑袋底下了。它的灵气和寒气帮你稳固了神魂，你才能这么快醒过来。”
云破夜抿了抿唇，死死盯着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少女。
“为何。”他重复道。
白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望着天上万千张男女老少的脸。
那些脸上，讥讽的神情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下与云破夜如出一辙的复杂。
“我确实想要斩苍龙。只是……”
她轻声道。
“人性或许确实无别。但是人的所作所为，却可以有别。”
少女看着实力大损的昔日剑仙，孤执地重复自己的原则：“我只交换。我不抢夺。”
云破夜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澜介也呆呆地看着她，天上无数张巨脸也在沉默地望着她。种种安静到渗人的视线之下，白转回身，又朝着红衣怪物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阻碍。
尸山、骨海、血河，都随着她坚定不移的步履渐渐消失。无边的草野再度出现，火焰席卷，火光漫天。
火焰在怪物的脏污腐朽的红衣上跳动，也照亮怪物如融蜡一般模糊不清的面庞。
白走到了怪物面前。
对方很高。
少女仰着头，望着那张烂泥一般不辨五官的脸。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棺材里？这颗珍珠……又是哪里来的？”
她再度抛出这些疑问。
然而回答她的，是红衣怪物闪电般的伸手一击！
白愣了一下，慢慢低头。
骨爪从她身前当胸穿过，洞穿了她的身体。
她呆呆发出一点声音：“……诶？”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明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