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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怪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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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流的书房中,桌椅皆是用檀木制成,本身便有着高华的香气。
而他所使用的墨,也是千金一方,以淡雅幽香著名。
他衣上熏香自然极为贵重,连他身边的侍女,也要注意仪表,身上都是淡雅的芳香。
但在如此香气扑鼻的环境里,贵族少年精致的面容上,却慢慢露出一种讥讽的、嫌恶的、仿佛闻到异味一般的神色。
春草的心渐渐沉下去。
“你再说一遍?”
贵胄少年的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温和,可春草连脊背都绷紧。
“婢子想着是有什么误会。”她心念电转,立刻转变话风,甚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白姑娘纯真不染世俗……”
还没等她想出最妥善的言辞,谢明流就打断了她的话。
“你素来稳妥,不会说没有根据的事。”少年很慢地搁下了笔,“想来是真的。”
春草没有作声。
谢明流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
“以前府里私通的仆役和侍女,是怎么处置的?我不太记得了。”
“……”
春草顿了顿,在充满压迫感的寂静中,低声回答:
“以前,按夫人的意思……男女都杖杀了。”
“合该如此。”谢明流抚摸着拇指上的扳指,翡翠碧色深沉得近乎阴郁,“私相授受,秽乱门庭。她已是我院中的人,竟敢私通兽奴,同样也当处死——”
少年冰冷的声音,突然转变成了一个很轻的冷笑。
“——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世家年轻的少主,看向呆住了的侍女,淡淡道:
“你可真傻啊。”
春草手里的墨条掉在了桌子上。
空气近乎死寂,扑通一声,春草跪了下去。
“婢子万死不敢!婢子自知身份低贱,从无攀附之心,怎敢卖弄口舌挑拨离间!”她匍匐在地,纤细优美的脊背微微颤抖,“婢子只是,只是不想少爷被蒙蔽!”
“你自己信么?”
“……”春草伏在地上,颤抖得厉害,没有抬头。
“我从出生起,就不停地见到你这种人。”
少年的声音很淡,很冷,甚至有些疲倦。
“我不指望你们没有贪图。你很会掩饰,这些年都没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也没有自以为美貌就贴上来。我对这一点还算满意。本来,我是打算提拔你的。”
他顿了顿,很轻地开口:“但你不该把算盘打到她头上。”
屋里落针可闻。
春草忽然用力叩首,头重重磕在地面,发出可怕的声响。
“婢子一时糊涂,求少爷宽恕!今后,今后——”
“没有今后。”谢明流淡淡道,“出去,不要再留在我院子里。”
侍女慢慢抬起头。她额头红肿,漂亮的脸看起来触目惊心,神情几乎是茫然地看着谢明流。
“婢子家中老母重病,兄嫂拮据……”一贯沉稳冷静的年轻女孩嗫嚅着,“求少爷怜悯。”
谢明流却头都没抬,神色淡然地蘸墨,继续停下许久的书写。
春草呆呆跪在地上,过了许久,才在这种彻底的无视中,慢慢爬了起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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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走在府里,额头红肿。
其他侍女见到她,露出古怪的神色。
“这不是春草姐姐吗?额头怎么肿了?”
“这么美的脸蛋,破相了可怎么是好啊。”
有人吃吃笑道:“可别这么说。姐姐和我们可不一样,人家是伺候少爷的呢。”
“确实,已经攀上最高的高枝了,破相了也不打紧。”
春草顶着红肿破皮的额头,漠然地回到自己的屋里。
作为谢府少主的婢女,她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有优厚的月俸,不会被不长眼的管事和仆役骚扰,也不需要在意其他侍女们的闲言碎语。
……付出了多少代价才走到今天,可一切都到今日为止。
她面无表情,从枕下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拿起床头小柜边放着的一支笔,蘸了蘸快要彻底干涸的墨,开始写了起来。
“一切都好。随信寄铜钱五百。也让小花多吃,不要省钱……”
她一笔一划、慢慢地写着信,眉间却全是冰冷。
“贱人。”
春草喃喃自语——
“你会死得很惨的。”
“……等那个白衣女,发现你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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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厨房里,白刚刚洗完碗筷,正要将其放回原处时,动作却一顿。
她回身,发现谢明流抱着双臂,斜倚在厨房门边。
日光从他身后照来,少年的神色晦暗难明。
“你忙完了吗?”白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之前偶然得知这是个给下人用的小厨房,很是简陋,平时都没什么人。
谢明流没有作声。
过了会,他才开口,声音不辨喜怒,隐约带着一丝轻柔的异样:“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刚给人煮了一碗面。”
白没有察觉到那丝异样,叹了口气,将碗放入碗橱、筷子放入筷篓。
“我害别人饿肚子,还受了伤,只能这样弥补一下。”
谢明流沉默了一瞬,站直身子,淡淡道:“我也饿了。”
白疑惑回头。
看着少年直勾勾看过来的模样,她有点迟疑地开口:
“那……也给你煮一碗面?”
她重新生火烧水,动作肉眼可见地不熟练。
等着水开的过程中,谢明流忽然开口:“为什么是他?”
白右手正抓起一把干面条,闻言扭头看他。
“什么?谁?”她茫然。
谢明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猫一样的眼睛冰冷而锐利:
“你为之煮面的那个人。或者说,你将其带回屋里的那个人。”
白抓着一把干面条,闻言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知道?”
谢明流扯了扯嘴角:“我是谢府的主人,我想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虽然像是在笑,可他整个人都仿佛被阴影所笼罩。
“也是哦。”少女将面条放进沸腾的水里,“所以你想知道什么?”
她太过坦然,坦然得神色阴郁的少年都顿了一顿,才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为什么,把他……抱到你屋里。”
“因为他在外面昏过去了,我不知道他住哪。”白转过头来看他,神色烦恼,“你给我安排的新房间在你院子里,那边护卫好多,我不想被盘问。”
谢明流沉默一瞬,重复道:“在外面,昏过去了?”
“嗯。你让我白天自己玩,我就上街走走,正好碰到了长青。”白想了想,决定不把自己算计他揍了人的事情讲出来,“然后,他突然发病昏过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病。”
谢明流静静看着她,忽然道:
“你和那个兽奴什么关系。”
少女罕见地哼了一声,撇了撇嘴,有点不高兴地回答:“还真是没什么关系。”
谢明流神色稍缓,便听她又道:“虽然我很想让他做我徒弟,但他死活不愿意。”
“……”
少年眸色渐深。
“那种兽奴身上,能有什么你要的东西?”
白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她目光慢慢移回锅中,盯着沸腾不息的水,想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我只是觉得,人不该那样活着。”
谢明流冷然道:“那样活着?外面有无数人,想到谢府当兽奴都不可得。”
白微微一愣。她正要说什么,却见干面条已经变软,在沸水里悠悠荡开。
她立刻忘了要说什么,拿长筷子搅了搅,把面捞了起来。
“刚刚煮得太烂了,这次少煮一会儿,味道应该好点?”
一碗清汤寡水的白面,被盛到了案头边。
少女盯着他,仿佛在催促。
谢明流盯着这碗面。
片刻后,他不太熟练地从筷篓里拿了一双木筷,又有点僵硬地端起了碗。
贵州少年面无表情地夹起了一根面条,放入口中。
白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
“……”谢明流脸有点僵。
过了许久,少年人棱角初见分明的喉结重重一滚,吞咽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厨房里分外清晰。
小少爷默默放下了碗筷。
“突然想起还有事。”
他就这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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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正中。
阳光透过窗棱,照亮了原本昏暗的藏书阁第十二层。
身体畸形的男人端坐在桌前,沉默地吃着面。
他仍旧穿着寒酸的灰布棉袄,脸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白,瘦到见骨的手指持着筷子,更凸显出松一般清峻的指节。
“我突然发现,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以危险姿势坐在窗棱上的白衣少女本来在托腮望着他,好奇地开口,“简直比谢明流还要好看。你们是不是练过?”
畸人动作一顿,却没有回答。
直到他缓慢而斯文地吃完最后一口,才放下筷子,淡淡道:“但你做的面,却实在难以下咽。”
白抽了抽嘴角:“……吃我的还说我。”
沈天弃不为所动,冷冷道:“就算你是异人,不食五谷,这厨艺也着实差劲到荒谬。简直是浪费粮食。”
少女一噎:“你不是吃完了吗?”
“汤头只是白水,没有浇头,面还夹生,甚至连油盐都没有放。”沈天弃轻嗤,“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谢小少爷不肯吃么?这就是原因。”
白不吱声了。
但她略有些不服气,小声嘀咕:“夹生也比烂成一坨好吧。第一份坨了,长青也吃完了。他都没说什么。”
畸人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谢府的兽奴,本就不配与谢家的天骄相提并论。”
少女想要反驳,又被沈天弃干脆利落地打断:“我这种废物也不配。”
见他也将自己骂了进去,白哑然了。
“天下五家盛,谢、王、李、周、程。而谢家,是五家之首。”沈天弃站起身来,拿起碗筷走向少女,“天下各地的土贡特产,都会出现在谢家的饭桌——其中很多,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
白愣了愣:“那你怎么知道?”
沈天弃眸光微动,却没有回答,只是将碗塞入少女右手,又将筷子平放于其上:“你该走了,不送。”
面对这人冷酷无情的逐客令,白已经习惯了。
她反而提议:“要不,你跟我一起把碗筷送回去?今天难得天气这么好,你也可以出出门。”
畸人表情凝固了。
白歪头:“看你的肤色,不会三十年没下过楼吧?”
“不去。”沈天弃沉着脸,“另外,我也没在这里呆那么长时间。你到底以为我有多老?”
“那你到底多大年纪?”白盯着他清癯的脸,好奇地问。
畸人却不说话了。
“出去吧。”白衣少女眨了眨眼,试图再引诱他出门,“你本来就身体不好,一直不活动会生病的。而且书也是要晒的吧?我可以帮你一起晒书。”
“不必。”畸人冷冷道,“我打算和这些书一起烂在这栋楼里。”
白:“……也不至于说成这样吧。你是有多讨厌出门啊。”
沈天弃不再理她,兀自走到书架旁,用布带扎起头发和衣袖,然后在水桶中拧干抹布,开始擦拭书架。
白端着碗筷,绕着他碎碎念。
“十二楼是有点高,但我可以背你下去,你不用自己走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耀在少女洁白无瑕的脸上,映出暖暖的色泽,“难得没再下雨,还有这么好的太阳。”
沈天弃抿唇不语,只是擦着书架,动作十分用力。
在白衣少女的绕柱走中,他额角逐渐绽出青筋,忍无可忍道:
“我讨厌太阳。”
白停了下来:“为什么?”
“阳光会让我这种怪物,丑陋得更加显眼。”畸人冷冷道。
由于背部的畸形,他擦拭高处的动作,其实很是吃力。但他仍然努力伸直手臂,够向高处,青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眼瞳深寒,如同暗夜中的磷火。
白衣少女没有说话。
过了会,她把碗筷放回到桌边,拿起另一块抹布,也擦起书架来。
沈天弃慢慢停下动作,望着她。
“你还想抢了我这个怪物的饭碗?”他冷漠道。
白没有看他,只是专心地擦着书架。
她个子其实算娇小,但是——她会飞。
沈天弃:“……”
白站在虚空中,轻巧地擦拭着书架的高处,同时轻快地开口:“上次借你的伞,不小心弄坏了。我一时没法赔给你,就先替你干活还债吧。”
沈天弃皱着眉,正要说什么,少女却忽然扭头,认真道:“还有,你不是怪物。”
畸人拧眉看着她。
悬在空中的少女将抹布豪放地甩在肩头,解开了自己左手的布条,全方位展示着自己冰块般透明、能看清其中血管骨骼的左臂。
不知何时,这透明已经从手肘之下,延伸到了上臂。
真正的冰肌玉骨——以一种近乎可怖的方式。
“你有我怪吗?”
少女骄傲地开口,简直像很得意。
沈天弃原本死死盯着少女的手臂,眉目严峻,闻言一时无语。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忽然一怔:“你腰上挂的什么?”
白衣少女腰间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刚刚被她衣袖挡住,导致他现在才看见。
“这个啊。”白把布条随便地缠回去,又开始擦拭高处的书架,随性地回答,“是馒头。”
“……”沈天弃一瞬间有些茫然,“什么?”
“我发现平川城里有很多饿肚子的人。”白认真擦着书架,“我想多带点馒头在身上,下次遇到了,就有东西给他们了。”
畸人凝视着悬在天上、不食五谷的少女,神色有些复杂。
良久,他轻嘲一般开口:“谢家,真是迎来了一个与之最不相称的人。”
白正要问他是什么意思,却听到远处传来的惨叫。
两人都是一愣,白冲到窗边,从十二层楼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去。
“兽园出事了。”
扔下这句话的同时,白扔下抹布,直接从窗口跳了下去。
“……”
畸人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收回本能伸出的手,用力攥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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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园其实相当广袤,不止于那一座斗兽场。
白衣少女飞掠过在人工湖边悠闲散步的鹤、草地上成群的鹿,与披着华丽皮毛的巨大山雉,轻灵的身影依旧惊起数只飞鸟;转眼又从成群憩息的虎群头顶踏过,引发阵阵虎啸,却丝毫不腿软,甚至用力蹬了一下虎头,借力冲得更快。
终于,她踩到了斗兽场的圆形围墙上。
此刻乌云蔽日。
场内高台之上,形貌似虎的异兽双翅展开,森利牙齿上黏着血迹和碎肉,腥黄竖瞳凝视着下方。
白也朝下方俯瞰。
弥漫着浅浅粉色的白玉砖地上,是大片大片的血迹。
一具被咬断头颅的尸体仰面躺在地上,黑色劲装包裹的年轻躯体仿佛被野兽撕咬过,残破不堪。
……是熟悉到扎眼的粗布黑衣。
少女神色倏然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