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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野狗与沟鼠 ...

  •   长青正跟着熊进穿过战后的战场,马蹄跨过遍地尸骸。

      “我们刚刚取得一场大胜,殿下亲自坐镇指挥的。”熊进持着长枪,骑着马在前面领路,“战场还没来得及收拾,还得回收一些武器……至于收尸就顾不得了,这次太多了。”

      长青默不作声地跟随着,铁灰色的眼睛时不时扫过地上的尸骨。这些尸体躺在雪地里,血液与其他液体,将本来洁白无垢的积雪染成了深深浅浅的颜色。
      他微微皱眉。

      不久,他们便靠近了某个营地。

      熊进跃下马,跟守卫说了句什么,又将枪交给迎上来的勤务兵,回头招呼长青下马:
      “小子,注意点,不该看的别乱看。殿下的行踪是极密,如果不是他刚好驻节于此——”

      长青冷道:“老鼠,才,东躲西藏。”

      熊进眉毛竖起,眼睛瞪得像铜铃:“嘿,你小子怎么说话的!”

      但已经有人来引路,他只能消声,低低斥责一句:“待会可别乱说话,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长青撇撇嘴,没再出声。

      熊进带着他大步赶路,直到看到被一群人簇拥着的独臂男人,眼前一亮,抱拳上前:“殿下!属下带人来了!”

      他昂首挺胸,往后一伸手:“这就是我信中所说的少年英雄!”

      人群之中,气势如山巍峨的男人微微侧头,视线扫来,长青也停下脚步——

      然而,空气却凝固了。

      半晌无人说话,熊进茫然看着韩王慢慢眯起的眼睛、神色难辨的面容,回头又发现肤色黝黑的黑衣少年,面上也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最终,少年凉凉嗤了一声,以一种微妙的、冷淡不屑的语调开口:
      “……韩王,就是你啊。”

      “大胆!”围绕在韩无策周围的文官武将同时呵斥出声。
      他们表情震惊极了,甚至有些惊恐,看着长青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什么异形生物——

      韩无策面无表情,抬起左手:“退下。”

      这些人更惊愕了,神色各异地瞥了一眼长青,但还是无声退下了。熊进表情为难,但最终还是跟着走开,只是一步三回头,又是惊讶又是不放心的模样。

      韩无策站在原地,神色冷然。
      他仿佛刚从战场上走下,身披纯黑大氅,浑身血腥之气如同实质,脸上还带着未清理彻底的血痕。
      他如冰雪般的目光淡淡扫过长青,又望向其身后。
      “她呢?”

      这句话没头没尾,长青却一瞬间就懂了。
      少年眼中乍然闪过带着煞气的嘲讽:
      “与你,何干。”

      韩无策眉头微挑,气势凛冽逼人。但只是一瞬间,隐约的怒意便从他脸上消失,变成一种思索:
      “不对。如果她与你一起,你不会不知道,我便是韩王。”

      他神色微微变化,最终浮现一个恍然中带着嘲笑的笑容。
      “原来如此——你被扔下了。”

      看到少年骤然变色的面容,韩无策脸上的微笑却更加从容,带着某种隐晦的恶意:
      “好一只丧家狗。”

      “……”
      长青铁灰色的眸子,冰冷地凝在韩无策脸上。

      刚停了没几天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往下落,落在少年漆黑的乱发上,也落在他曲起的手肘上。

      ——他的手,按住了腰间短刀的柄。

      熊进看到这一幕,几乎肝胆欲裂:“殿下小心!”

      将军瞬间跃来,佩剑如电疾出,将少年出鞘的短刀击偏了方向。

      长青皱眉收势,还不待再攻,熊进已经挡在了韩无策身前,怒道:“你小子疯了吗!”

      少年还未答话,韩无策便呵了一声。

      独臂的王者,淡淡抖了抖大氅上的雪花:
      “失去主人的狗,疯了也正常。”

      他话语平静无波,几乎听不出什么讥刺的意味,但内容刻薄无比,长青的脸色又可怕起来。

      熊进脸上的数条横肉都在抽搐,他依旧忠诚地挡在韩无策面前,却忍不住问:“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某种程度上,也算故人。”韩无策却淡淡望着营中升起的火烟,忽然道,“已经是饭时。众军士刚刚结束一场恶战,还是先吃饭要紧。”

      ----------

      营地中的伙夫已经支起了大锅,锅里传来让人饥肠辘辘的香味。

      肤色黝黑的少年抱臂站在一旁,远离人群,熊进端着一碗肉粥过去,却也只得到了黑衣少年的冷漠拒绝。

      韩无策没有看向那边,坐在一块单独的草垫上,兀自吹着手中的粥,神色漠然,不辨喜怒。
      他向来与部下同饮食,因此此刻手中的粥也并不比别人多上什么。

      先前退到一旁的某位谋士走到他身旁,轻声道:“我主应将此人收入麾下。”

      韩无策淡淡道:“此人不服管束,你难道看不出。”

      谋士目光转到剽悍少年身上,压低了声音:“确实。但据熊进所言,此子以后不可限量。若不将其招揽,便应今日杀之,否则日后必成祸患。”

      他声音明明轻得已经接近耳语,可明明在跟熊进说话的黑衣少年,忽然朝他们的方向——或者说,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双铁灰色的眼睛淡漠如琉璃,寒冷如冰雪,隐隐带着异类般的非人气息。

      谋士一惊,移开视线。

      韩无策半晌没有说话。
      他慢慢放下手中并未动过的粥,看着自己的独臂,目光有些幽远,仿佛透过这只手臂,看到了某个人。

      良久,他缓缓道:“此子,杀不得。”

      “为何?”谋士不解,“他虽然勇武,但如今落在我们大营之中,双拳难敌众手,何况看上去还涉世未深。”

      “他是在人羽翼之下的。”韩无策慢慢道。

      谋士怔了怔:“……有人护着他?他是谁的人?”

      “一个本王无法控制的人。”韩无策看着自己仅剩的手臂,淡淡开口,“不,应该说——那是个这世间所有欲逐鹿天下的人,都不能招惹的家伙。”

      谋士沉默了片刻,望着这位孤高的王者。
      他轻声道:“那是何人?难道是太平道的……还是说,是东方那边的……”

      韩无策微微摇头,却什么也不再说了。

      谋士沉吟,思忖片刻,又小声开口:“既然如此,还是招揽为宜。这少年虽然桀骜,但眼中并无野心,可以成为一把趁手的快刀。与其让他成为别人的刀,不如让他襄助您的大业。”

      不远处的话题中心人物,正淡漠地侧过头,不再搭理熊进的问话。满脸横肉的武将一脸无奈烦恼,将手中肉粥一饮而尽,又被烫得骂骂咧咧。

      谋士皱眉:“只是不知道,这小子的弱点是什么——熊进说他对金钱功勋都没兴趣,想必封妻荫子之类的许诺也对他没用。好像也没什么正义感,还说什么世道和他无关……真是个硬茬。”

      他顿了顿,眉目间闪过决意:“不过熊进那家伙向来粗鲁莽撞,交涉谈判之事,他本来就做不了。殿下,臣愿一试。”

      韩无策淡淡瞥他一眼,随即又移开视线,重新拿起粥碗。
      “随你。”

      得了许可之后,谋士朝长青走过去。

      黑衣少年看过来,目光冷淡而嘲讽,谋士不以为意,朝他一拱手。

      “方才我对韩王的进言,阁下想必也已经听到。”谋士根本不讳言刚刚杀人建议被当事人抓包的尴尬,“我知晓地位权势,声名财富,都无法让您这样的少年英雄动心——但既然阁下愿意跟熊将军前来,想必还是有想要的东西。”

      长青没说话。

      谋士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粗糙双手,以及粗劣脏污的黑衣上停驻片刻,精明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下一瞬,他突兀地开了新话头:
      “实不相瞒,当初追随韩王之时,我也有所犹豫。天下乱离,野心四起,谁才是世间真龙?”

      长青:“……?”

      “但没过多久我便发现,不论是军纪严明,或是体恤百姓,亦或是爱才重士,任何势力都不可望我军项背。韩王是最有可能终结乱世的雄主。”
      谋士望着少年,精明的面相此刻却带着点伤感般的自嘲。
      “实不相瞒,在下出身寒微,此前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我想的,只有给那些踩在我头上的人一个教训——然后,我成功了。阁下虽少年英雄,看起来也屡遭磨难。哪怕为了让这粪土一般的恶世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哪怕为了给那些该死的人一个教训——为韩王效力都是最正确的决定。阁下就不想看到这个折磨你我的旧世界,被自己亲手了结的那天吗?”

      他的声音恳切真诚,极有煽动力,熊进站在一旁,神色难以言喻,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硬生生憋住。

      但理应被这番话说服的桀骜少年,却微微皱着眉头,始终没有说话。

      “……没用的。”

      寒凉而低沉的声音响起,独臂的王者慢慢走近。
      “这是一只不在乎天下、也不在乎自己的野狗。”

      身材高大、右臂袖子里却空空荡荡的男人望着黑衣少年,深沉威严的眸中是居高临下的了然:
      “你应该问他——你不想找到你的主人吗?野狗。”

      熊进脸色微变,以为少年又要爆发,却没想到长青抽搐了一下,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什么意思,阴沟鼠。”

      “……”

      在场的其他人都沉默了,熊进脸色已经五彩纷呈。
      他慢慢倒抽一口冷气,头死死垂下,完全不敢抬头看一眼韩无策的脸色。

      过了许久——

      在几乎滴水成冰的凝固气氛中,韩无策开口了。

      “为我贡献你的力量。我便告诉你,如何做,才能不被她扔下。”

      “……就凭你?”长青冷笑。

      “是,就凭我。”韩无策没有丝毫动摇,双眸森然冷定,“是否相信,是你的自由。”

      ----------

      夜晚,帐篷中。

      熊进看着草垫上兀自躺下的黑衣少年,龇牙咧嘴:“真是草了,今天还以为我的脑袋也要没了。真怀疑带你去见韩王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长青躺着不动,淡淡道:“不是。”

      “……”熊进被噎了一下,悻悻道,“算了,好歹韩王宽宏大量,没有追究你的无礼,还给你封了个孤狼将的名头。好小子,连我都没有专属的封号呢。”

      和衣而睡的少年并不领情:“那只沟鼠,只是,骂我野狗。”

      “操,你别再说那几个字了!”熊进头皮发麻,“虽然,韩王确实也——”

      他还没想好怎么为韩王今日的罕见态度粉饰一番,长青便平静道:

      “无所谓。我确实是,野狗。”

      “……”熊进哑然片刻,走到他正面,满是横肉的凶悍脸上全是好奇,“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啊?男的女的?跟你什么关系?跟韩王又是什么关系?”

      少年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熊进根本不信,声音像闷雷一样响得要命:“别装睡,老子好奇得很!”

      “……女的。”

      熊进眉毛一挑,扬得老高:“哟嚯。”

      “……”长青默不作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熊进不气馁,蹲下身:“小子,是你婆娘?不对,韩王说那是你主人。是你旧主?身份估计很高贵,大家小姐?总不能是公主吧?可启朝老皇帝的公主都四十多了,也不像……”

      黑衣少年始终不吭声。

      熊进猜测半晌,对方都没有回应,也没兴致再猜了,站起身来:“算了,总之是你喜欢的女人就是了。”

      这句话却得到了回应:
      “……我,不,喜欢她。”

      熊进呵呵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哦,你不喜欢她。骨头比什么都硬,什么都不要,只要她不甩了你,就能给看不顺眼的人干活——这叫不喜欢。”

      长青忽然坐起身。

      少年抿着唇,铁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幽幽泛着寒光,看起来吓人极了:“你知道什么。”

      “……”熊进脸上的每一条横肉都写着无语,半晌,耸耸肩,“算了,我不知道行了吧!我才不跟半大小子较劲——连老婆都没有的人,有什么可说的。”

      长青眯起眼,不客气地反问:“你有?”

      熊进忽然沉默了一瞬。
      “以前有。”

      “被甩了?”少年冷嗤。

      “她死了。”熊进淡淡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她被世家子欺负,自尽了。”

      “……”长青没有说话。

      “不过现在那个世家也没了。”熊进转身,走到另一个草垫上,躺下,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个水军营地留给你了。之前的将领战死了,剩下一堆残兵。前面死活要跟着你的那些流民,我挑选了些看起来能有点用的,给你留了下来,也放在这里。一个军队里,总得有点自己人,不然没法带兵打仗的。”

      长青也慢慢在自己的草垫上躺了下去,干巴巴地回了一个:“哦。”

      “今天我送你来交接,明天我就走了。之后是韩王给你安排的参谋过来——好像姓何吧,我也不太认识。”熊进叹了口气,“丑话说在前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监视。”

      “没错。韩王是英明之主,但也是权谋老道之人——不过你也别说什么,谁让你不肯效忠,只说什么合作。开玩笑,跟韩王合作的至少也得是一方霸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愣头青?而且说到底,哪有把军队交出去合作的?”

      “雇佣军,不就是。”

      “那也只是底层的兵士,不是将领。”熊进喃喃,“雇佣的将军……会很麻烦的,真的……”

      但说着说着,他声音小了。
      帐中很快传来如雷的鼾声。

      长青面无表情,本来的睡意被驱赶得干干净净,独自走到帐外。

      营地中点着几堆篝火,映着雪色。
      三三两两的士兵,和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流民围坐在篝火边,对他投来各不相同的眼神。

      长青视若无睹,直接走到最阴暗的角落里,靠着破墙,盘腿闭眼,开始休息。

      ……但渐渐地,他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

      从身后墙的另一侧传来,像是女人在痛苦呻吟。

      他皱眉,回头,却又隐约听到男人粗沉的喘息。

      “……”
      想到路上所见的各种兵匪的行径,长青心中瞬间一沉,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一跃便跳上高墙,踩在墙头,声音切齿:“牲畜——”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墙的另一头,确实是一双男女。
      男人一把将女人揽在怀里,遮住了对方白花花的□□,两人都惊恐地看着他。

      ……两个人的脸,都有几分眼熟。

      是之前流民之中,帮他处理伤口、跟他搭话的中年夫妇。

      空气尴尬极了,那妇人羞红了脸,埋头进丈夫的怀中,长青面无表情地咒骂了一声,跃下墙头,几乎是飞奔着离开了这个尴尬之地。

      他最终跑到了营地的另一头,也就是运河边上。四处检查确实无人后,他才重新坐下,直接坐在潮气湿冷的堤岸上,开始休息。

      长青没有发现,河上渐渐起了浓雾,雾气蔓延到他的腿边。

      他皱着眉头,却很快坠入了梦乡。

      梦很长,长到细致,却又很短,仿佛只留下最巅峰的一瞬。

      “!”
      肤色黝黑的精悍少年浑身一颤,从梦中惊醒。

      他面上潮红,喘着粗气,铁灰色的瞳眸几乎有些失焦,茫然地望着堤上的积雪,许久回不了神。

      身边薄雾氤氲,而月清光皎洁,雪莹白无垢,像最白皙的少女的肌肤,也像世间最温柔纯洁的梦。

      慢慢地,长青伸出依旧有些发抖的手,团了一把地上的雪,将其一点一点地、凶狠至极地捏揉成一团,又猛地塞进口中。
      然后,重重咬下。

      他嚼了满口冰雪。

      ----------

      同一轮月下,大运河上,水贼船中。

      白衣少女坐在甲板上皱眉沉思,望着运河波涛上泛起的浓雾,忽然一个激灵。

      她身边夜钓的水贼头领扯了扯黄金钩,好奇地望向她:“怎么?被虫子咬了?”

      白摸了摸胳膊,发现没有什么印子,疑惑地蹙眉。

      “不知道。”她也很不解,“但感觉,好像……真被什么咬了一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野狗与沟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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