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黑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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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运河西岸。
黑暗之中，打坐调息的黑衣少年猛然睁眼，铁灰色的眸子在远处篝火的映照下，流过冰雪的银光。
在他面前的年轻姑娘吓了一跳，收回手，讪讪道：“公子，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长青皱着眉头，目光从她手中的烤肉，移向离他们有些距离的篝火。
那是这群莫名其妙跟上他的流民们生起来的。赶走了那些匪寇之后，这群人便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见他夜晚停下，竟也停下来生火做饭，烤起冻死的野兔之类的东西。
或许是他蹙眉不语的时间太久，看起来像农家女一般的年轻姑娘道了声抱歉，捂着脸跑回了流民群中，还被她的同伴们好一阵推搡，看起来年纪都不大的少女们红着脸，跃跃欲试地朝他这边张望。
“……”
长青面无表情，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重新开始赶路。
一阵微弱的惊呼声响起，流民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火堆和食物，刚刚睡下的人被匆忙喊醒，显然是试图再度跟上他——
长青加快了脚步，走了一会，干脆开始奔跑。
夜间呼啸的寒风吹过他的耳畔，如刀般刮过他的脸。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深色面容上却没有半分软弱之气，轮廓比寒风都更加锐利，铁灰色的眸冷如苍雪高天。
他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甩开了那些拖家带口的流民。
风声从身后送来隐隐绰绰的呼喊，惊惶的、焦急的——长青耳力极好，甚至能听清他们在喊什么“公子”。
可惜，他从来不是什么公子。
长青心中闪过一丝自嘲，继续独行在寒冷夜色之中。
但他脚步却忽然一顿。
脚下的土地，传来隐约的、规律的震动——是至少数十匹马，马蹄踏过的声音。
来自于身后。
风送来的声音也变了。
惊惶的喊叫几乎破音，夹杂着哭泣与惨嚎——
黑衣少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慢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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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坐在火堆旁，沉着脸处理自己胳膊上的伤口。
一对中年夫妇坐在他旁边，给他递伤药、绷带、热水——几个少女躲在不远处张望，似乎想过来帮忙，却又因为黑衣少年尚存血渍的脸、浸透了血的黑衣，而不敢上前。
妇人看了一眼他衣服上粘稠的深红，小心开口：“大人，要不换一身衣裳？我当家的还有一套备用的，洗干净的。”
长青单手缠好绷带，冷声道：“我不是大人。不用。”
妇人不吱声了。
她的相公，一个面貌朴实的中年男人接过了话头，望着长青，满脸崇拜之色：“您真是神勇！单枪匹马，不，无枪无马，就干掉了这几十个兵匪！”
对这盛赞，长青只给出了一个回答：
“跑了一个。”
“呃，那个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中年男人讷讷道。
长青不作声，只是望着不远处成堆的尸体。
这些人，确实是一群穿着甲衣的士兵，而不是之前穿着破破烂烂的盗匪。甚至还有二十二匹马——
但所做的事情，跟最恶的盗匪也没有两样。
不远处有流民在抚尸大哭，长青微微垂下眼，站起身来。
“大人要到哪里去？”
中年男子一瞬间站了起来，急急问道。
长青牵过一匹马。
“剩下的，给你们。”他淡淡道，翻身上马。
妇人也跑了过来，恳求地拽住了缰绳：“大人！您要扔下我们吗？”
肤色黝黑的少年从马上俯视着妇人，铁灰色的目光天然带着冰冷，加上他刚刚从乱军中杀出，脸上的血只是随手揩去，反而抹得更开。
像是血染的恶鬼。
女人瑟缩了一下，她的丈夫立刻拉下她的手，朝长青赔笑，声音却也在发抖：“对不住，对不住，您别跟我家婆子一般见识！是我们冒犯了——”
但这让人忍不住恐惧的少年，却并没有发作。
他只是淡淡移开眼睛，道：
“没人，能管别人一世。被扔掉，也正常。”
他的话残酷极了，可声音却有些落寞。
中年男子一怔。
黑衣少年打马跃进黑暗，很快消失了踪迹。
妇人走到丈夫身边，苦涩道：“咱们该怎么办？他不想带上我们。”
男人抱住妻子的肩膀，轻声安慰的同时，目光渐渐坚定下来，仿佛下了某种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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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清晨旭日下，矫健少年勒马回头，望向身后远远尾随着的人群。
他肤色黝黑，但脸色几乎比肤色更黑，铁灰色的眸子精准地锁定其中领头的、牵着马的中年男人，冷冷吐出两个字：“解释。”
容貌朴实的中年男人立刻放开缰绳，一边跑上前来，一边喊道：“大人您喊我？”
“你们，”长青锋利的眼神几乎要在中年人脸上剜出一个洞，“跟踪我？”
“岂敢！大人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实在害怕遇到强盗和官兵，就想着远远跟在您后面，也不打扰您，”中年男人停在他数丈开外的地方，微微喘气，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只是，没想到，路上还遇到其他流民，然后就顺便一道走，壮壮胆……”
长青望向后方浩浩荡荡近三百来号人，又看向中年男子，一字一顿：
“顺，便。”
“真的是偶遇！”中年男人苦着脸，招呼后面一个方脸青年，“喂，小许哥，你也来解释几句啊！”
被他召唤的青年也跑了过来，好奇地望着长青：“杨大哥说得没错，我们都是从坝上村那边来的。有贼人袭击了离我们邻村，我们听到风声，就整个村子逃出来了。然后，就遇到了杨大哥他们。他们说，跟着你，不会被打。”
长青：“……”
明明早上还寒气逼人，可中年男人却已经开始擦汗：“真的，我们就远远跟着，真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方脸的小许也拼命点头：“我们能自保。”
青年相当骄傲，露出一口白牙，指向后方：“您看，我以前也当过乡团的民兵，给咱这些人分了个工——老弱妇孺做些缝补烧饭融雪取水的活儿，青壮负责打猎、防御不长眼的盗匪。”
长青微微一愣，又朝那些人看了一眼，发现走在边缘的都是青壮年，中间则是老弱妇孺。
……这三百来号人，竟然真有了隐约的阵型。
“既能自保，就别跟着我。”最终，他慢慢道。
中年人有些为难地搓着手：“可是，我们这些人，也就是看起来人多。要是再遇到之前那种真正的军队……”
长青刚要说话，却忽然顿住，在中年男人想要再度开口时，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中年男人立刻闭嘴，不解地看着蹙眉侧耳、仿佛在倾听着什么的黑衣少年。
不一会儿，他脸色也变了。
此刻，所有人都能够听到那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是大群人，规整跑动的声音。
一语成谶的中年男人慢慢张大嘴巴，望着烟尘滚滚中出现的，真正的……
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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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支两百多人的军队，数目上甚至比流民要少一些。
但几乎在他们出现的一刹那，流民们就开始纷纷往后退去，甚至有的拔腿就跑。
刚刚靠近长青的中年男人和青年，也瞬间后退到流民堆里去。
长青并不惊讶他们的反应。
……就算是不懂事的孩子也会明白，这是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
虽然是步兵，但每个士兵都神色刚毅，步履统一，身上甲胄都带着刷洗不去的血迹。
绝非刚刚的那支草头军队可比。
一声哨响，这些一眼看去便久经沙场的战士便迅速停止行军，分列成两队，从中走出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此人带着头盔，隐约露出的脸庞满脸横肉，胡须蓬乱，看起来凶悍至极。他打量着长青，精光烁烁的虎目意味深长。
“就是你，毁了我手下一支骑兵？”
他开口的声音有如闷雷。
长青瞬间意识到，这个人不好对付。
少年身躯微微绷直，眼眸微眯，手也按上了腰间的短刀。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下一瞬，他骑马突至，一柄长枪突刺而来！
长青千钧一发之际闪身，但这柄枪竟然只是幌子——
数百箭矢，朝他蜂拥而至！
叮呤咣啷一阵响，黑衣少年打掉至少几十支箭，只大腿上和脸上被擦破皮，但身下的马却遭了殃。
战马凄惨地嘶鸣，身中无数箭，跪倒在地。
长青从马上一跃而下，但腿却忽然一软，脸上也传来麻痛。
……是毒箭。
反应过来的下一瞬，长青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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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帐篷里，坐在地上，手脚都被捆住。
帐中灯火昏黄，之前那个满脸横肉的将领模样的人物卸去了头盔，正把玩着原本在他腰间的短刀，打量着他。
长青面无表情，试着挣脱身后缚住双手的绑绳，结果捆得更紧。
“别白费力气了，小子。”将领淡淡道，“那是牛筋。”
长青没再动，铁灰色的眸子里却煞气满盈。
“这眼神，简直跟狼崽子一样。”将领啧啧，“难怪能灭掉我那些兵。”
“你想，做什么。”长青慢慢开口。
将领没有立刻回答。
他摸着下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要你的命很容易。但是，我给你另一个选择。当我的下属，顶替那个被你做掉的没用家伙——带领，一支新的骑兵。”
男人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黑衣少年微微睁大眼。
帐中陷入沉寂，将领微笑着看着神色微变的少年，目光中带了几分欣赏之意。
他也不急，就等着少年的回答——
“不。”
“……”将领变了脸色，声音也变得森然，“小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拒绝。”长青慢慢开口。
将领放下短刀，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坐在地上的少年面前。
他身躯如同铁塔，强壮至极，声音沉如闷雷：“你想好了再说话。”
黑衣少年明明处在下方，却并不仰着脸，而只是抬起眼睛，原本便弧度凌厉的眼眸，瞬间显得更加狭长锋利——
下一瞬，少年忽然后手撑地，一个挺身，双脚齐齐蹬向他小腿！
腿骨挨了这记势如千钧的飞踹，将领痛得一声大吼，抽出腰间佩剑，但少年竟然就以这样手脚捆住的姿势，直挺挺地跃至一旁，直接用灯火燎过手腕上的绳索！
皮肉烧焦的味道瞬间弥漫帐中，可少年眉头都不皱一下，挣开腕上绳索，拿回短刀，瞬间割开脚上捆绳。
在将领长剑砍到少年身上之前，黑衣少年的短刀已经从后方伸出，抵住了他咽喉。
“……”
将领慢慢抬起双手，松开长剑。
剑掉落在地，发出轻响。
“我认输。”这满脸横肉的男人干脆利落地开口。
长青不作声，但握刀的手并没有离开他的咽喉。
对方却又开口了：“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教你的功夫？”
长青依旧不答。
他皱着眉头打量这个帐篷，耳朵也听到一些动静——好像有不少人，正在朝这边来。
“我说真的，考虑一下我的提议。”看起来凶神恶煞、粗鲁蛮横的男人此刻竟然意外地冷静，“我叫熊进，是韩王麾下大将。少年，你很不一般——你在这个乱世，会有一番作为的。”
“当你，下属？”长青冷笑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熊进沉默了一瞬，慢慢道，“我也可以将你引荐给韩王。”
“不认识。”长青随口应付，注意力依旧在帐外的动静上。
熊进却倏然扭头。
短刀在他脖子上割出血痕，他却恍若不觉，震惊地望着长青：“你不知道韩王？”
长青一凛，刀瞬间切入熊进颈间几分，冷声道：“别动。”
脖子上已经见了血，熊进嘶了一声，老老实实扭回头，却依旧忍不住嘀咕：“你哪个山沟里出来的，居然没听过韩王？！”
“……”长青眯起眼，终于反应过来，“听过。”
韩王。
在朝东方五峰行进的时候，他确实听过这个名号。
当时流民队伍中有人在谈论，沈宁和萤也叽叽咕咕说过些什么……但那时候，他完全听不进去。
他心里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当时已是，如今亦然。
想到那袭最温柔也最无情的白衣，长青心中莫名沉郁下去，手也微微颤抖。
熊进误解了他颤抖的原因，又道：“韩王素来重才，选拔任用不拘一格。少年人，你身手当真了不得，不要浪费——如果不是乱世，即使再有本事，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长青心情差极了，不耐道：“什么机会。”
“当然是光宗耀祖的机会！”熊进昂首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谁不愿在族谱上单开一页！”
“我是奴籍，没有族谱。”
“……”熊进愣了一下，随即道，“那都是过去了！建立了功勋，你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不管是金钱，还是女人。你也可以从自己开始有族谱。”
长青只一声冷笑。
熊进却有些哑然了。
“我倒是小瞧了你。声名，爵禄，娇妻美妾……这些你都能不在乎？好小子，那你想要什么？”
“……”
半晌沉默之后，黑衣少年始终没有给出回答。
但他的神色萧索了下来，松开了短刀，退后一步。
熊进一怔，回身看他，却见少年掀开帐帘就要离去。
“慢着！”
将领忍不住出声。
这一声声如洪钟，招来了不少卫兵。
长青沉默地看着来人，表情中并没有惊慌愤怒，只是打量着他们的站位，寻找着突破口。
但熊进却喝退了他们。
“没你们的事，继续巡逻。”
卫兵们离开了。
长青瞥了一眼熊进，又想离开，对方没有阻止，却突然撂下了一句话：
“你不想让乱世快点结束吗？”
长青脚步微微一顿。
“韩王是雄才大略之主，是当今天下最有可能结束这乱世的人。”
在他身后，将领眼中精光赫赫，直视着长青：
“这生民涂炭、白骨千里的惨状，你还没有看够吗？死于杀戮、死于冻饿的人还不够多吗？你难道不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
长青回头看他，半晌，冷漠开口：
“就凭你那支，跟强盗没有区别的，军队？”
熊进闭了闭眼，又睁开：“那支骑兵确实有问题，我带队来，就是为了以军纪处置他们。”
黑衣少年并没有露出相信了的神色。
“你可以自己查证。那个从你手下逃跑、来找我报信的士兵，已经斩了。你带的那三百来号流民，我也秋毫无犯，让他们走——对了，有一些人硬是不走，想跟着你。”熊进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复杂，“小子，我见过很多人，我不是随口拍你马屁——你确实是天生的头领。”
长青皱着眉头凝视着他，仿佛在判断他话中的真实性。
但过了片刻，少年扭过头，低声道：
“跟我无关。”
“……什么？”
“这世界，跟我无关。”黑衣少年冷漠吐出断续的语句，“它没给过我，半分好处。”
熊进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胡说八道。”
“……什么？”
“怎么可能！”将领愤怒地大喊，声音如同闷雷炸响，“你的身手，难道纯粹自己瞎练的？你说你是奴籍，可有人训练过你，有人用最上乘的武学训练过你！就算你天赋再高，没有人手把手教你，你也不可能达到这个地步——该死，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幸运！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长青瞳孔骤缩。
他死死攥着手中的短刀，近乎要将其捏碎。
“算了，我本来以为遇到了一条蛟龙。”熊进转身，“结果，只是个白眼狼罢了。教你的人，真是白费了苦心。”
“……慢着。”
黑衣少年慢慢抬起眼，铁灰色的眸，像是人类从未见过的兽。
他低声开口：“你们，要打什么？”
熊进回头，看着这头年轻的黑蛟。
良久，他慢慢道：“水军，缺个将领。这条河上……有水贼，还有恶鬼。”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黑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