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不见血的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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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流散，岁华流转。
天下大梦镜所制造的幻境，疏忽即变——不一会儿，白眼前浑身没有一块好皮的少年已然消失不见，而阴暗封闭的密室也变成了空旷奢华的宫殿。
大殿的正中，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
红衣猎猎，长发如瀑，仅仅是背影就莫名牵动人心。
白揉了揉眼睛，揩去那一点未干的潮意，走到他面前。
这张脸上，已经看不出半分那个孩童的模样，却也比她后来所见的、夺走天地辉光般的面容，要稍稍逊色一些。
但也只是一些些。
白站在他面前，微微抬头凝视着这灿烂夺目、却无比冷漠的面容，看着他冷寂的视线穿过了她，望向不知名的虚空。
……他还是看不到她。
身后有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真人。”
白回头，看到有几个人走入了殿中。
六七个修士，有男有女，有壮有少，不但修为高低不一，甚至灵力的属性都不尽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眼中近乎狂热的痴迷。
“火峰峰主推举在即，我等已为您做好了万全准备。”为首的女修率着众人，近乎虔诚地俯首，“不论是谁来挑战，我们都不会让其得逞！”
孤立在殿中的红衣修士漠然望着跪伏在地的一众人等，脸上并未露出高兴的神色。
他轻声道：“你们觉得，我不能靠实力夺得峰主之位？”
女修一愣，猛地抬头：“属下绝无此意！真人天资独步，举世无双——”
轰！
红衣男修只是一抬手，跪在地上的众人便全部飞了出去。
惊人的气浪穿过白的身体，白有些呆滞地看了看被轰到天上、疯狂吐血的各色修士，又看了看毫无征兆突然发作的红衣男修。
“……”
性情不定的绝世美人冷冰冰地望着虚空，拂袖转身，似乎要走入殿内。
但，他脚步突然顿了一下。
“谁在那里？”
白一怔，看到这个男人慢慢回头。
他眯着眼睛，盯着自己的方向，似乎试图在空无一物的空气中发现她——
“寻芳？你看得到我吗？”
白试探着喊了一下他的名字，但是不出所料，他没有任何反应，目光也没有真正的焦点。
……也是。怎么会呢。
天下大梦镜中，每一个梦境都自有其规则，如果镜子判断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看到她，那他当然不会看到——
这样想着的时候，白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又改变了。
莫名有一点点眼熟。
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她加入火峰时，作为新晋弟子被召集的平台——
只是现在，平台之上又搭起了高台，场地宽阔，周围用灵力封起，像是演武场。
场中有两个人，但所有人的视线，都只集中在其中一人身上。
灵力带出的火焰比红衣更加炽烈，空气中满是灼烧的焦味。汹涌的灵力，矫健的身手，无双的步法——他如此耀眼，耀眼到高台之下的所有人，都痴痴地望着他。
直到他手中突然爆发出了炽热的白光。
那是比太阳更灼目的烈焰，仅仅一瞥就会双目灼痛热泪直流——所有人都猛地扭头或者遮住眼睛，白也闭上了眼，心中却一阵惊涛骇浪。
她认了出来。
这是——阳极真火！
她在当代火峰之主霄汉手中第一次看到，自己也在霄汉指导之下亲自炼出一缕用于铸剑的……最纯净、最炽烈的火。
一时间，霄汉所说的一些、当时只是平平听过的话，在她脑海中忽然浮现，串联成线：
“阳极真火是我峰最天资独步的一任峰主所创，历代能修成者寥寥无几。”
“曾经有一位峰主……明明是能够以力胜天下的强者，却终究战胜不了名为美的心魔……”
原来是这样。
是他啊。
明明隔着生死、跨越千年，却与她有着这样莫测的因缘，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多一些。
白闭着眼睛，心绪难言，因此也就没有看到红衣男修手中的光芒，忽然大作，简直像一千个太阳同时怒视人间——
几乎烤熟整个火峰的巨大光球滚过一切，也消弭了一切声音。
这寂静持续了半晌。
然后，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一时间全数爆发：
“寻芳真人！新任火峰之主——是寻芳真人！”
“你疯了吗？他刚刚击破了灵力结界！刚刚死了多少，伤了多少——你看不见吗！”
“天下无双的美貌，天下无双的强大——火峰何德何能，出此天骄！”
“他杀了好多人！救命！这人是疯子！怎么能让疯子当火峰之主！”
“我等何其有幸，能与这样的人同时……杀了人又如何？修士本就抬手生死！”
狂热的呐喊、悲愤的痛骂淹没了白的听觉，不属于此间的少女站在无数或已经横死、或伤重吐血的修士之中，怔然望着高台上的男人。
红衣男修的容貌，终于变成了她曾经见过的模样。
最细微的瑕疵已经被彻底修正，这份美丽，终于到达了极致的巅峰。
即使犹带血迹，如同魔魅。
也确实是可以让日月失色的姿容。
面对众人的盛赞与痛骂，痴迷与憎恨，这个终于在美色之道走到巅峰的男人，却慢慢转身，背对着所有人。
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红衣修士却忽然一顿，一点点地回头。
绝世无双的面容上，一双最美丽也最荒凉的眼睛，似乎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白感觉他的视线与自己的对上了。
但下一瞬，她就告诉自己不可能。天下大梦镜的规则，限制了她与过去的他相遇——
这不被允许的相望持续了不长不短的时间，最终，红衣修士慢慢垂下了眼睛。
他转回头，抛下所有恨他爱他的众生，脚踩虚空，跃向天极。
瞬间便消失了踪迹。
周遭的一切再度变化，这一次，白发现自己站在深山野林之中。
月色荒凉如梦，高高照映下土。她认不出这是哪里，只是从稀薄的灵气隐隐察觉，这里应当不是五峰地界。
红衣修士暂时没有现身，白也不着急，只是望着月亮，叹了口气。
她想起刚刚演武场之外的满地死伤，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如此惊才绝艳，却连火峰之人都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想必在他成为火峰之主的第一天，便已经成为深扎进五峰肉中、拔不掉的刺吧。
孤高自我，喜怒不定，却偏偏是一个时代力量的最高峰。
世人多慕强，何况他还有那样的脸。
“造孽啊。”白喃喃。
她自言自语的话音刚落，一道劲风忽地袭来！
白本能地避开，刚刚站立的地方瞬间被轰出一个大洞，但飞溅的小土块却穿过了她的衣摆。
“……”
对哦。根本不用躲的。这是寻芳给她看的过去，不同于需要参与的梦境，这里的一切都无法和她产生交互。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确认这样的结论，但白还是忍不住抬头，看着攻击发来的方向。
红衣男修从漆黑的森林中走出，俊美的面容在森然月色笼罩下，既美且煞，如同最艳的鬼。
“究竟何人，胆敢尾随本尊。”他冷冰冰开口。
白沉默了一下，朝他举起手。
“大概是我？”她有点迟疑地认领了这个指控。
男修应该是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目光仍旧凝在地上的那个大洞上，深深拧着眉头，似乎心情差极了。
他抿着唇，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镜子。
白目光一动。
除了罕见的菱形形状，哪里看起来都很普通。
——天下大梦镜。
红衣修士抚摩着这面镜子，眉间郁郁不可解，目光却空空荡荡，似是有着无比深重的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也不愿意想。
直到某一刻，他眼睫微抬，极盛的美貌中生出了极盛的煞气。
“鼠辈。”他慢慢道，“竟然从五峰追到了人间。”
“寻芳真人。”从阴影中骤然出现的，竟然是一对异性双胞胎，男女容貌极为相似，也都相当貌美，“我二人只是太过渴慕您。”
红衣修士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而那两人似乎将这沉默理解为一种首肯，同时上前了一步：“我二人愿日夜侍奉真人左右，无论是助您成为五峰共主，还是伴您踏遍人间山河——我们什么都愿意做！请真人垂怜！”
“……”
比山岩更凝固的沉默。
渐渐地，这份沉默带上了一点血腥之意，如同红衣修士唇边浮现的森然笑容。
“恶心的畜生。”
美丽的嘴角吐出冰冷嫌恶的语句，然而那双胞胎一愣之后，脸上竟然浮起了激动的潮红——
“真人您理我们了！”
“原来死缠烂打真的有用——”
白震惊地看着这一出闹剧，也眼睁睁地看着红衣修士俊美面容产生了一瞬的扭曲。
他好像很想吐。
下一瞬，炽烈的白光从他掌中浮现，照亮夜间的山林，也让那对双胞胎本能地抬手遮眼。
但也只是一瞬，这灼目的光就消失了。
月色重新笼罩山林，双胞胎似乎因为寻芳的收手而喜不自胜，共同向他逼近——
但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面镜子。
朴素的菱形镜面，映出了双胞胎相似的、愕然的脸。
红衣修士单手持镜，露出最为恶意的笑容，轻慢地开口：
“速死对于你们太便宜了。我更想让你们，在幻境中永不超生。”
空气中卷起剧烈的漩涡，双胞胎拼命抵抗，却依旧被撕扯着吸入镜中。
第一次从旁观角度看到活人进入天下大梦镜的情景，白愣了一下。
她看着红衣修士拿着镜子，神色阴冷到堪称狠毒，慢条斯理地往镜中注入丝丝缕缕的灵力——
他在控制幻境。
……原来是这样。这个镜子还有这种用法。
心想着要是自己当时没有将他一起拽入幻境，可能也要承受地狱般的折磨，白怀着一点复杂的心情，走到红衣修士身旁，踮起脚想看看镜中情况。
可是她刚刚挨到他身边，红衣修士便浑身一震。
“……谁？”他低声道。
白睁大了眼睛，惊讶看着他。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不能看、听、触摸到她，却总是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在她迷惑的时候，红衣修士有些焦躁地在林间空地中四处来回走动，手掌不断抬起，施放了种种探测的术法。火焰般的灵力无数次穿过她的身躯，却终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最终男人愤愤停下脚步，站到他一开始轰出的那个大坑旁。
他微微垂着头，华冠半束起的长发如流瀑般披散，月光照在他的红衣上，流淌着阴郁的华光。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坑旁，站了很久。
只有月与他共。
白怔怔望着他，却发现周围一切，又开始消散。
月落又升，光阴速去。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都被加速，如露如电，朦朦胧胧——
白看着他独往独来，幕天席地，足迹踏遍每一寸人间山河，手指拂过原野上最娇艳的花蕊；
也看着他阴郁暴戾，抬手杀人，用阳极真火制造了无数焦炭，也将无数尾随他觊觎他的人渣送进了天下大梦镜受尽折磨；
她看着他对镜自查，细细理顺自己每一丝发，抚平衣衫上每一处褶；
也看着他仰望天极，于北海的狂风中注视着落日坠入海面的壮阔，任飙风将他刚梳好的发全数吹散，将他吹成世界尽头的厉鬼。
这是个最任性也最孤独的人。
“所见恢弘，无人与共。”
之前他在她耳边轻轻吐出的这句话。
白终于切实明白了它的份量。
然而这快速闪过的一切，忽然又慢了下来。
白一个恍惚，便发现自己又到了湖边。
这是夜晚。
湖边有人。
人当然还是那个人，只是此时的状况有些奇怪。
他盘腿坐在湖边，拿着天下大梦镜端详着自己的脸，表情极其可怕。
不用灵力催动的时候，天下大梦镜确实也可以当作一面普通的镜子。
但白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照镜子时能出现这种像是要杀人的表情，便好奇地走了过去。
然后她便明白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
只是一道皱纹，在眼角。
强大的灵力能够滋养肉身，因此修士大多容貌青春。只是用灵力维持青春□□本身也是一种源源不断的消耗，到灵力耗竭的那一日，自然会全面崩塌。
寻芳的灵力是她在这个梦境里看到的最强的，但是，某种程度上，他时时刻刻都要维持最完美的状态，消耗量可能也是最大的。
能持续这么久已经很厉害了。而且，以她看来，他还远没有到耗竭的那一步，只需要稍稍减少点在肉身上的灵力消耗，还能维持很久的时间，毕竟就算有点皱纹他也依旧很美——
但面前这个人显然不这么想。
他呼吸急促，攥着镜子的手也在颤抖。
下一刻，他猛地抬手，用力地、一点点抚过眼角的皱纹。
汹涌的灵力灼烧过皮肤，恢复到昔日最光滑如玉的模样。
“……”白沉默地看着他。
其实用幻术也可以的，消耗要小得多。他明明很擅长幻术，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发觉。
可是他没有用幻术遮掩，而非要选择用灵力修复，塑造真实不虚的完美肉身。
白轻轻叹了口气，莫名想拍拍他的肩膀。
不知道这次他能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白还是伸出了手，决定试试看——
然后就僵住了。
因为这个人，竟然直接扯下了衣服。
月下寒潭，男修红衣褪在腰间，对着水中倒影，皱眉凝视着自己的身躯。
冷玉与桃粉交织的肤色，偏偏有着宽阔结实、线条韧劲的胸膛，肌肉贲起、流畅有力的手臂，块垒分明、一看就蕴藏着强大爆发力的腹部，旁边甚至还有凹陷的腰窝——
白：“……”
伸出去的手瞬间无处安放了。
她悄咪咪收回了手，也移开了视线。
幸好对方这次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大概。
他只是沉着脸，死死盯着水面中倒映的身体，仿佛在仔细检查有哪一寸不够完美。
然后，头也不抬地一挥手！
轰然巨响之后，身后不远的草丛被夷为平地，焦糊的味道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
“……”
白目瞪口呆地望着光秃秃的平地上的新鲜尸体，又呆呆地望着赤裸半身、始终没有回头的男人。
他淡淡望着湖面，低声开口：
“你也是这些偷窥狂之一？”
白左右望了望，再没看到别人。
用灵力感知了一下也没有。
她莫名有些汗颜，有种既觉冤枉又有点心虚的复杂感受：“你在说我？”
“几百年了。”男修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淡淡开口，“我以为你不会出现了。”
白愣了一下。
“一切终有限度，天人亦有五衰。连我都毫无办法。”寻芳轻轻开口，“但你不该看到。如果不是我无法揪出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白沉默。
但男修忽然又笑了一下。
“真不甘心啊。”
他喃喃，嘴角带着笑，眼神却如斯寂寥。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不甘什么。”
白安静地看着他，最终还是伸出手。
她想摸摸这个人的头。
可是幻境又开始变化，周围的一切又开始消散、又重新生成。
最后她好像，稍微触到了一点对方的发顶。
在红衣修士彻底消失之前，他好像也抬起了睫，目光转向她的方向——
但在这一眼凝实的瞬间，月下的美人便如同泡沫般消散。
……总觉得这幻境有点过分。
白平复了一下心情，暗暗决定，不管这次是跳到什么时间段，都要好好薅一下他的脑袋，最好能把他油光水滑的长发薅成一团鸡窝。
可她没想到这一次，自己站在天上。
脚下是一片虚空，少女茫然站在万丈高空，看着不远处混乱至极的场面——
连绵峰峦之中，红衣修士御风而行，身形如电，数百修士围追堵截，口中还喊着种种：
“无耻之辈，竟敢偷取我土峰至宝！还不快交出天下大梦镜！”
“哪来的老匹夫，敢这么跟寻芳真人说话！真人，我来为你护驾——”
“笑话，分明是保管者自愿奉上，休想污蔑真人！”
“明明那妖孽迷惑了我师妹！”
“我呸，你师妹也配真人去迷惑！好大个脸！”
“天要亡五峰吗——五峰竟然出了这样的祸端！老夫今日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替五峰除害！”
“你才是祸害，受死吧！”
……
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谩骂经过法术加持，响彻天际，伴随着不可计数的攻击法术的轰鸣。白被这些混乱聒噪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不堪其扰地看向这一切风暴的中心。
看到寻芳的刹那，她顿了一下。
他受伤了。
这也正常，毕竟他被这么多人追杀，虽然其中看起来有他的拥趸，可是法术无眼，简直是一场无差别攻击的大乱斗。
他显然是其中身手最好、法力最强的，但作为风暴的中心，也是受伤最多、最重的。
发冠已经不知去向，长发飞散，破碎红衣上到处是更深的绛红，显然是被血迹浸透。
可即使如此，他依旧美得惊人，每一个回击的动作也风姿潇洒。
——只是。
他的灵力在修复他的伤势、支撑着他急速的奔走，甚至还要分出去一些给他时不时的反击……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白其实看不太清他面容的变化。
但是从各个方向试图接近他的那些人，显然看到了。
“真人？”有人迟疑着开口，“您的脸……”
他的语气其实也只是一点点的惊讶。
但这经过法术加持的声音，却让刚刚还混乱嘈杂的天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怔怔地盯着骤然停下的红衣修士。
这个时代的巅峰，站在空中，将围绕着他的人们，慢慢环视了一圈。
或许是众人脸上的表情里，藏着什么锋利的刀刃。
重伤也依旧不显异样的红衣修士，此刻却像是被重重刺了一下一般，浑身明显地一颤。
时间好像静止了。
白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总觉得心中发紧——
但还没等她冲到他身边，一千个太阳般的光芒，便从寻芳身上轰然炸开。
天下无双的真火，席卷了一切。
包括那袭最耀目的红衣。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不见血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