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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倒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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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数字闪烁,楼梯明明灭灭,商钺并不犹豫,几步并作一步从楼梯往下跑。
从四十四楼到一楼,弯曲的旋转台阶像是坐上过山车,时而高速俯冲时而缓慢爬升,起伏的失重感就是不给个痛快。
商钺不知道前天使长是不是童趣过剩,外溢的光明气息在他的侧脸擦出一道血痕,他匆匆抹去,羽刀变换了个角度刺入墙面——
“别动!”
楼梯消停地变回正常模样。
前天使长撕破脸,伊瑟在拖延时间,被掩护的他需要快点找到一楼的审判镜——格希拉着他们东逛西逛,就是不去大堂,越回避的东西往往越是要害。
他既然吞了镜子,那他就算是镜子,镜子也是他。
他和伊瑟在顶楼打得越厉害,核心本体的镜子就越薄弱。
商钺很快来到底层。
楼梯的出口朝向大门,门外的世界一片混沌,审判镜在最深处,镜面映照出空无一人的大堂里影影幢幢,随商钺的脚步声亮起无数双猩红的眼睛。
商钺越走越近,鬼影也逐渐接近镜面,终于在一个特定的距离下,一只手哗啦伸出镜面!
随后是脚、身体、头颅,他们一个接一个从镜内飘出,尖啸着朝商钺冲出。
只是这些鬼影仿佛神智更缺失,只会尖叫不会说话,没有沟通的余地,铺天盖地地倒映在商钺黑沉的眼底,搅和出一个沸腾的漩涡。
也许这才是这栋酒店里的“人”真正的样子。
他们死状惨异,只有曾经的留影反反复复,在格希手下牵线木偶般上演过去的故事。
商钺却不急着防守,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轻抛在地上。
漫天的鬼影,有一朵轻微一顿,被飞出的藤蔓瞬间缠定,拖到商钺脚下。
其他鬼影倏然停在半空,成一幅滑稽的定格。
商钺拂开衣摆,半蹲而下:“想起来了?”
鬼影遮面的灰雾溶解开,露出一张白骨横斜、血肉淋漓的脸,五官依稀可见塞莱斯的影子。
“想起来了。”仿佛也自知容貌丑陋,他的脸庞不住后缩,下垂的视线一直盯着那张学生证。
是KTV里的塞莱斯分别时塞给商钺的。
“镜子在我这里,我可以给你,”他犹豫着捡起学生证,摩挲半晌,问道,“他有说什么吗?”
“他”是指另一个塞莱斯。
“其实也没什么。”
商钺以为那个塞莱斯会拜托自己帮他报仇之类的,但塞莱斯没有。
塞莱斯只说:“我一直幻想着有谁帮我讨一个公道,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公道是不能指望别人帮忙的,公道只能自己来讨。”
“你出不去,怎么自己来讨?”
他只是笑,想必是有自己的办法,商钺便没多问。
商钺原想塞莱斯的公道指的是刻意放置的审判镜这一件事情,可现在他看见塞莱斯摔得稀烂的脑袋,忽然就知道了更多。
“他就是说,叫你早点醒过来,别傻乎乎继续被人骗了。”
塞莱斯若有所思。
突然,他下定决心,同样骨头错位的右手噗嗤插进自己的胸口,这场景吓人得很,他却面不改色,直到拔出一片血色的镜片。
像是呕出了一瓣心脏。
他整个人刹时透明几分。
“谢谢你。”
商钺接过镜片,忽然发觉不是塞莱斯变得透明,而是整座酒店都在消散。
四十四层仿佛被打通,从顶层贯通而下一道无边的金色光柱,强大的能量波动吹乱了商钺头发,他微微侧目,这光柱却不同往日,竟没有刺伤他的眼。
消散的光柱中心,露出伊瑟和格希,一柄长剑钉住了格希半边大张的翅膀,雪白的羽毛四散飞舞。
格希却没有流血,贯穿的伤口里溢出点点光斑,像是摇曳的枝叶剪出的日光,只是碎片似的乘风和长羽盘旋而上,拂过商钺指尖,变成烫伤似的深色伤痕。
伊瑟静立一侧。
仿佛默哀。
眼里却没有半点默哀的意思。
商钺认识他这么久,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是圣子、天使、众天使之长,重重的职责镣铐似的铐在身上,从不见他多少负累,也不见他多少起伏情绪。
升任天使长,圣战告捷,圣水分界,甚至现在亲手杀死自己的老师——哪怕是一个留存的影子,他都不为所动,只是责任所在。
有时候他都佩服他。
格希轻咳几声,他躺在自己发丝同色的羽翼里,像是躺进准备好的棺材里。
“你不相信预言,也不相信你的老师,那你为什么要打碎审判镜?”
“你觉得审判镜‘失控’,是它自己失控的吗?”
格希面色骤然变了:“你的意思是......”
伊瑟:“审判镜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天使,哪怕是天使长,也只能使用,无法操纵。”
如果审判镜不是自己失控,那还能有谁刻意让它失控?
格希整个人被巨大的惊愕笼罩,胸膛不住起伏,猛然抓住伊瑟垂在身侧的胳膊,回光返照般开口:“我......天国的血脉......”
伊瑟打断了他:“老师,天国已经不存在了。”
伊瑟直立的身影背后,是刻意站远了一些的商钺。
格希收回目光,没头没脑地说:“你确实变了。”
伊瑟淡然一笑:“也许吧。”
正要走时,商钺犹豫地回头,受伤的天使倒地垂死,消散的光斑让一切宛如梦境。
他没忍住,还是问道,“您认识洛维斯特吗?”
格希一顿:“不认识。”
只看着他欲言又止:“莫莱亚斯的孩子,祝你好运。”
商钺走时,闻到一股幽幽的芳香,和伊瑟身上的味道有点像,但更甜,竟像是Omega才有的信息素,只是淡得像是他的错觉。
......
洛维斯特如有所感,回头看去,但是目光所及只有冰冷的金属墙面。
他揉了揉眉头,将这归咎于找人太久神经过敏,毫不客气地发作给奥菲莉亚:“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别急。”惨白的高吊灯光下,奥菲莉亚毫无血色的嘴唇一掀,“药量加太快他会直接死的。”
两人面前,齐杉闭目漂浮在三米高的实验容器里,十余根电缆与输液管没入他的身体,近乎三代种的气息盘旋在整个实验室。
“我不关心你们做什么实验加什么药,我只要那个人的线索,”他语气很差,看着容器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拆了把齐杉拖出来解剖,“这个人类身上有他的气息,你不是说有办法定位到人在哪吗?”
“这就是办法。”奥菲莉亚按动几个按钮,调出一管药液,“这是剥离出来的信息素,你闻闻。”
洛维斯特皱眉:“你什么意思?”
Alpha的本能告诉他,这是Omega的信息素。
给一个Alpha这个东西,简直是不怀好意。
“我没说清楚吗?这是齐杉身上剥离出来的、不属于他的信息素,也就是你熟悉的那个味道,”奥菲莉亚说,“你要找的那个人的信息素。”
“怎么可能?!他......”
洛维斯特的怒气戛然而止。
奥菲莉亚浑然不惧:“怎么不可能?如果他还活着,神迹之后分化成Omega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全国所有的信息素种类都要求完成行政登记,即使躲在第六区也逃不掉。只要他还在人间活动——看起来就是的,不然这个人类身上也不会有他的味道——他就绝对逃不掉圣裁所的搜寻。”
洛维斯特怔怔,一时没做声,从奥菲莉亚手里取过那管信息素。
“现在的量不够多,还在提取分离,这管就给你先玩玩吧,”奥菲莉亚的笑容有几分恶意,“毕竟,你快到易感期了不是么?”
近乎羞辱。
洛维斯特却恍若未查,他的心思却被手上似有若无的幽香攫取,那味道经过提纯更加浓厚,几乎是梦里才有。
许久,他分神看一眼容器里昏迷的齐杉,莫名多了几分怜悯:“把人类强行提到三代种的水平,小心玩火自焚。”
奥菲莉亚嗤笑一声作为回应。
*
拂晓的大楼在摇晃。
这座高达云端的蚁巢,为蝼蚁般的人类与血族遮蔽了尽百年的风雨,这是宁岑为第一次看见它岌岌可危的一面。
他站在烂尾楼的高层,狂风在楼宇间呼啸,以裸露的筋骨水泥为弦拉响末日的颂赞。
却吹不灭他脚边的一根蜡烛。
有人捧起那根蜡烛,融化的烛蜡流淌凝固在他手心里,他却浑然不觉一般:“米诺、瑞恩拿到了审判镜。”
“那是拂晓的根基。”
“根基没了,这楼就要塌了。”
“是吗?”宁岑为没有回头,自从镜中出来以后,他性情大变,叫人琢磨不透,“为什么拂晓的根基是那面镜子?”
“镜子可以看见很多东西,”那人取暖似的拢住火焰,“喜悦、爱欲、仇恨、恐惧......这些东西里,藏着人类的出路。”
宁岑为讥笑:“可我是吸血鬼。”
“是啊,但您不也从镜子里看见什么了吗?”捧着蜡烛的人笑了,“既然看见了,就会明白,吸血鬼和人类其实并没有分别。”
“蝼蚁的人类,变成吸血鬼了也依然是蝼蚁。”烛火因掌心的遮蔽越燃越旺,几乎要吞噬血肉,点燃阴晦的夜色。
“拂晓的存在,就是用蝼蚁建造蚁巢,撼动遥不可及的庞然大物。”
这热血沸腾的话却没有打动宁岑为:“不是要塌了吗?还撼动什么呢?”
迷雾在脚下涌动,他看不见也知道,住在底层的人类和血族一定狼狈窜逃,不明白拂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未来要往何处去。
“明面的蚁巢倒塌,心中的蚁巢才能建立起来。”
听到这话,宁岑为转过身,看见烛火下一张阴郁的脸,瞳孔里却燃着火焰似的纹路。
宁岑为知道,拂晓的每一个成员都会有这个图案,在手腕间,是“系统”的标记。
说是成员便利,他一度信以为真。
“你们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宁岑为叫出他的名字,“图灵,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图灵但笑,亮起的标记冰冷悚然,好像这具躯壳里住着的也是一个无机质的系统。
“镜子终会回到‘神’的手里。”
“神”。
宁岑为瞳孔紧缩。
——实际上系统,是供养“神”的符号。
他想起镜中看见的东西。
他的好弟弟,其貌不扬,出身卑贱的私生子,摇身一变却头戴尖帽、手握权杖,坐在教皇的圣座上,连普通的五官都多了久居上位的高贵。
教皇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屏蔽了他身侧实力不详的血仆瑞恩,隔空操纵镜子和他说:“许久不见,哥哥。”
“原来你躲我这么久,是躲到了拂晓里去。”他语气惊讶,神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似有若无的轻蔑瞬间击垮了宁岑为长久以来的自尊心。
“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他的弟弟笑道,“我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你难道不想站到拂晓的高层去吗?不想看见那些看不起你的人悔恨讨好的嘴脸吗?”
宁岑为盯着他晏晏的笑容,心想自己最想看见他被踩在脚下。
一滩烂泥,凭什么!
但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说不的权利。
教皇轻点权杖,无形的镜面忽然裂出碎纹,飞出的碎渣精准地掉落宁岑为的掌间。
“你首先要做的,是割开你的血管,在镜子上滴下你的血。”
“为什么?”他再一抬眼,镜子的裂痕已经荡然无存。
教皇也不瞒他:“因为你的血律。”
“我精心挑选的「血肉」,会成为你走向权力的祭品,镜子就是祭品的容器。”
「血肉」,茹毛饮血,不成人样。
宁岑为僵硬地挑了挑嘴角。
他以为是羞辱,居然还能是“祭品”。
而现在,滴过血的镜子到了“米诺”手里。
他也会是祭品么?
宁岑为神色不明,手指摩挲着没有愈合的腕间伤疤,忽然笑了一声。
笑声淹没在猎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