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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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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梦境的主人知道自己在做梦时,“现实”的记忆开始涌入,梦也差不多面临终结。
地面开始震动,KTV的杂物抖落灰尘,小熊啪地栽倒,半残的吊灯不规则摇晃。
门外的清道夫明显加快动作,砸箱捣柜的声音闷闷传来。
再一抬头,塞莱斯的眼神变得无比疲惫,像是眨眼间老去百岁,涌上一些符合年纪的沧桑。
“我知道了。”他没头没尾地说,“原来是这样......我的梦......”
“拂晓可真会利用人。”
他的眼神看向墙壁,看的却不是墙壁,而是重重阻隔之后的那面镜子。
突兀出现在前台的镜子沉默且忠诚,有求必应地回答每个人的困惑。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看见那面镜子了。
可能是几十年前,他刚入拂晓的时候;可能更早一点。
但他还记得他问的是什么。
他问:“要怎么样才能回到过去?”
镜子确实回答了他的问题,给他编织了一场美梦——只是有代价的。
镜子的代价是,你可以回到过去,只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
拂晓的代价是,塞莱斯的梦境变成镜子的容器,完美地藏住了关系重大的审判镜。
“你们要找那个镜子的主体是吧?”塞莱斯平静地捡起小熊,抱在怀里,“我可以帮你们困住那帮人,也可以把你们送到上面的酒店。”
“不过,也帮我个忙吧,我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
即使恢复记忆,梦境的主人也说不清楚KTV楼上精装酒店的古怪。
在他的回忆里,酒店更多是作为KTV的入口存在。结伴唱K的高中生需要先进入酒店大堂,再按电梯或经楼梯来到地下一层的KTV。
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酒店的时间线和KTV不同。
而这恰恰似乎是洛维斯特异常关心的。
酒店处于联邦98年民主制度崩溃的前夕,是旧时代一个热闹的缩影。
但商钺赶上的热闹未免也太大了——场景切换,重心也跟着颠倒,他的脑袋砸到一处柔韧有力的存在,伸出的手被什么缠住。
接着是一声刺耳但戛然而止的尖叫,出声的人捂住了自己的嘴:“打、打扰了,刚刚敲门没开,我以为里面没有人。”
托那一撞的福,商钺的眼睛突然能看见点东西了。
他手臂一撑,立时和身下的伊瑟对视上。
浅金色的长发凌乱地铺满整个床褥,其中纠缠着几缕黑色发丝。
总而言之,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刚刚的愣头青竟然还没走:“我、我是来送早餐的,请慢用。”
就是听起来要哭了。
商钺却是一愣,他扭过头,看见那人慌不择路的侧脸——
竟然是塞莱斯。
但明显不会是刚刚KTV里的塞莱斯,这个塞莱斯一身服务员的制服打扮,连声音都充满礼貌的青涩,只有丁点日后一惊一乍的雏形。
商钺缓缓坐直,被伊瑟扶了他一把,腰身敏感一抖。
他正要说什么,却见躺着的伊瑟冷淡地偏过视线:“看够了么?”
商钺惊愕地看去另一边。
窗台边的沙发上竟然坐着一个人,而他毫无所觉!
那人双腿交叠,单手支颌,雪白的眉睫下盛着一把笑意,笑眯眯地说:“没看够呢。”
“很少看你这样,我太稀奇了。”
那点冷淡忽然涣然冰释,伊瑟堪称无奈地收回目光:“您还是老样子。”
“老师。”
商钺见鬼似的看向他,忽然注意到自己近乎跪坐在伊瑟身上的姿势,僵硬半晌,同手同脚地翻身坐正了。
*
天使长的老师,那就是前天使长。
传闻伊瑟出生在天国的圣池,甫一出世便被钦定为下一任天使长,接受现任天使长的教导。
商钺从没见过前天使长,这次不合时宜地见到本尊,发现他和伊瑟的性格简直是相反的两个极端。
伊瑟喜静,他喜闹;伊瑟举止端整,他一开口就不像有个正形,拉着伊瑟商钺两人从一楼大堂逛到二楼餐厅再逛到顶层的咖啡厅,端着杯时新的拿铁和往来客人攀谈。
但再没见过前天使长,商钺也知道一件事情,他举杯遮住口型:“你老师不是......”
早就去世了吗?
前天使长名叫格希,早早罹患重症,死在圣战之前,在血族和天使的千百年纠缠之中甚至没有多少存在感。
谁知格希背后长了耳朵似的:“死了呀,我确实早死了。”
伊瑟:“只是一个留影。”
雪白的长发微微一晃,下一瞬垂落商钺左肩,格希单手搭着另一边肩膀,脸凑得极近,满意地感受到这具身体又是一僵,调笑道:“小商钺,你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呀?”
在镜中的世界,前天使长神出鬼没到可怖的程度,二代亲王竟然完全避不开他的行踪。
商钺错开那道霜白的睫羽,偏头讪笑道:“您说笑了。”
伊瑟:“老师。”
“好了好了,不跟你们闹着玩了,”格希松开手,坐到了他们对面,终于正色道:“我确实死了,不用担心,现在是个困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不去,一时也消散不掉。”
“谁困住的您?”伊瑟问。
格希悠悠地嘬了口拿铁:“除了我自己,还能是谁?”
“当初我打算销毁审判镜,身体却因为一些原因先行崩溃,仅剩的神智被镜子锁住,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久,”他眉眼一弯,“说起来,还多亏你后来打碎镜子,不然我也没办法清醒过来吞掉它。”
“本来我带着镜子躲得好好的,只等着时间一到彻底‘消化’摧毁它,谁知道有心人还是太多,刻意把那个小子送到镜子面前,借他的梦境关住了我们。”
顺着格希的视线看去,是站在角落的塞莱斯。
看见商钺,他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一个想要销毁审判镜,一个真的打碎了镜子,商钺直觉自己听到了天国的密辛,然而两位天使长都没有要避开他的意思,对视的眼睛里有着如出一辙的冷意。
这时看起来,他们确实像一对师生了。
既然不回避,商钺便直白问道:“为什么要毁掉审判镜?”
传闻里审判镜可照人心所欲。到末日降临的那天,天使会用审判镜照出人类一生流过的眼泪,从而决断罪行,判断谁能上天堂,谁要下地狱。
是地下监狱那面镜子的真正原型。
伊瑟不言,格希的白发轻轻一晃,几乎融化在日光里,他收敛情绪时,倒真像个天使了:“你们见过不少镜子碎片吧?恐惧、爱欲、答案......人人都有些见不得光的故事,这是‘审判’的依据,也是‘七大原罪’的来源。”
“听起来很吓人对吧?但如果真的只用于末日审判,那也算了,偏偏有天使私自启用了它。”
“他为什么要使用它?又看见了什么?即使我现在管控这面镜子,我也不得而知,”格希冷声,“因为按照常理,审判镜可以审判所有人类与黑暗种族,唯独不能审判天使。”
商钺下意识看了伊瑟一眼:“为什么?”
格希忽而一笑,眼中却含讥讽:“因为天使归属于‘神’,我们不被允许拥有‘故事’。”
所以伊瑟在审判镜中,看不到任何东西。
所以那个天使,也理应看不到什么。
“但他肯定看到了什么,因为没过多久,他突然堕天了。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天使堕天。”
“那时我意识到,审判镜已经开始‘失控’。”
也许是被人利用,也许是恶意诱导,天使在审判镜里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审判。
人心是灾祸的根源,天使也不例外。天使的心思被审判镜扰乱,从此目光不再只停留在他们的信仰上,彼时还是天使长的格希敏锐地察觉到天国的颓势。
“所以您决定销毁审判镜?”
“没有那么快。”格希说,“中间我被琐事缠身,耽搁了许多年;审判镜又事关重大,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毁灭的。直到莫莱亚斯的老族长给了我几页预言书,上面写尽了审判镜造成的未来,我才决定,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带着镜子同归于尽,也要尽快销毁它。”
猝不及防听见老族长的存在,商钺一愣。
“预言说,审判镜最后会落到血族手里,血族会用镜子找到杂种亲王。”格希的目光深深浅浅地落在商钺身上,“这是我最害怕发生的未来,但你来到了这里。”
残月似的剑光突兀亮起,锋利地横在商钺和格希之间。
一米长的长剑握在伊瑟手间,剑身有锋芒,照亮他眼底深沉。
“老师。”
他语气变了。
仿佛是图穷匕见,咖啡厅露台交谈声、杯壁碰撞声一顿,开心、悠闲、自在从数十双眼睛里抽走,他们的眼神刹那空洞,齐齐看向伊瑟和身后的商钺。
各色的眼珠里溢出丑陋的仇恨。
“这个酒店下个月破产,我趁着低价接手了几道公寓,结果发现承重墙是歪的!”
“我辛辛苦苦工作这么多年,做梦都想有套自己的房子,现在房子有了,你告诉我楼迟早要塌,你让我怎么甘心!”
“这帮资本家就是吸血鬼!趴上我们普通人身上吸血!”
“老天啊,我的命好苦啊!”
嚎啕、崩溃、绝望,人群角落的塞莱斯睁大双眼,像是认清自己在什么地方,血丝慢慢爬上眼白、侵蚀瞳孔,咖啡托盘从他手中砸落,哐当的响动里,倒退的脚后跟磕到露台边缘,他回头一看,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下百米的高空。
“咚”的一声。
楼也塌了。
废墟上建起相似的高楼骨架,水泥的楼面却覆盖到一半。
普通人不懂什么资金链崩盘与周转困难,这栋楼投着他们半生的心血,他们本该有个家。
于是又是“咚”“咚”几声,死掉的人抬起头,他们流出的血染红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住进钢筋骨架的毛胚房,聚集同僚讨一个公道。
这是拂晓的雏形。
“人间的悲剧,总是相似的。”白发在空中飞舞,格希白皙圣洁的面庞多了明暗交错的阴影,“我不能让悲剧再次发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碎审判镜吗?”幽邃的深蓝如同海水在伊瑟瞳孔里泛起波澜。
“你看见了预言书?”
“不,”伊瑟一字一顿,“我不相信预言,更不相信注定的悲剧,我只信事在人为。”
“你困在镜子里太久,已经分不清是非真假。你以为自己吞掉镜子,何尝不是镜子吞掉了你?这些东西,是你自己看见的,还是镜子想让你看见的?”
“拂晓用凡人的梦境困住镜子,也困住了你,让你不知不觉成为他们的帮凶。”
“老师,”他话中有悲意,并不指向格希,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你说天使不受审判,但你已经被审判了。”
“闭嘴!!”
长剑光芒暴涨,两股同出一源的神圣的光明气息猛然对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