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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审判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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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区的雾凝结到一定程度,会突然下起雨。
突如其来的雨冲荡高楼与路面,顺着湿透的袖口与裤脚渗进寒意,即使是最不怕冷的吸血鬼也讨厌这种黏腻的湿冷,步履匆匆地进室内避雨。
有风、有雨、没太阳,最适合喝酒调情。
这也是“交换配偶”生意最好的时候,店长颇具慧眼地和楼上旅馆签订了合作协议,在客人情迷意乱时礼貌出现,把看对眼的、互换血仆的、看上后厨哪款型号的通通往楼上这么一打包——
双赢!
店长数钱数得眉开眼笑,任劳任怨地将今晚第十三对打炮的客人体贴地送到二楼楼梯口送出专业得体地告别“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暗自却腹诽见过急的没见过这么急的,转头继续奔去应付酒馆内各色奇葩了。
只是心急的客人今晚格外得多。
没等店长开口,新来的客人手掌重重往桌上一拍,露出手背表面金属质感的纹路来。
店长眉头微跳,知情识趣地挪开了通往楼梯口的通道。
——第六区的吸血鬼里有个潜规则,拂晓内部清剿,闲人莫近。
这帮人有个共同的名号,叫“清道夫”,专门打扫拂晓里藏污纳垢的下水道。
清道夫迅疾地窜上二楼,落地时斗篷也不曾抖动半分,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二楼左手边第三间房门,一股强悍的消毒水气味的烟雾顷刻间充斥房间,确保第一时间放倒目标——
然而不大的房间内空空如也,仅剩的一丝Alpha信息素被烟雾冲淡大半,大敞的窗户边帘布飘荡,勉为其难地阻挡着漫天的风雨。
清道夫互相对视一眼:“追!”
*
“那个系统估计能定位,”商钺偏头,似乎从耳畔的风声雨声里听到些什么,“他们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他的眼睛一时半会还是看不见。
但即使是看不见,二代种敏锐的其他感官也足够辅助活动,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还要被人牵着走。
但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商钺没有挣脱,任由滚烫的温度在紧贴的掌心与手腕间传递,像一团火灼烧他。
火中有水雾蒸腾的味道,从伊瑟的腺体里散出,拂过商钺鼻尖,最后在雨水间消融无形。
商钺面色怪异:“你的体温很烫,信息素也在外溢.......确定身体没问题?”
商钺可以确定自己喝了伊瑟的血。
大约喝得很急,舌尖和下唇还被自己咬破了,说话间有些难以启齿的疼痛。
但他自己都这样了,伊瑟还能好到哪里去,念及此,他眉毛一抽,谨慎地问道:“是我的原因?”
然而伊瑟没领情,只是轻轻一笑。
“不用管,老毛病。”因为奔跑的缘故,他的嗓音奇怪地带点喘,无法忽略地直钻进脑子里,唤醒模糊的记忆碎片模糊地浮出水面,商钺拧紧眉头,似乎也在记忆里听见相似的喘息。
......
太多的话压在舌尖,但现在却实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清道夫的锁链重重横扫而来,被商钺移步闪避,两人相连的双手暂时分开。
商钺空出的手拎起一根荆棘,长鞭似的甩出,圈圈缠死锁链,被紧接而来的天使剑悍然劈断。
伊瑟轻咦一声。
“不是我的错觉对吧,”商钺提高声量,“这锁链是血律!”
既然是血律造物,在主人力竭之前,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再生。
令人牙酸的钢铁延伸摩擦声适时响起,其中夹着伊瑟的问句:“不是魔法?”
“你问我?”商钺说,几根荆棘直直绞向清道夫的脖颈,“魔法什么的不应该你最懂吗?”
大部分吸血鬼,尤其是过于强大的二代种,自恃血律,是懒得研究其他旁门左道的。
商钺觉得自己又听见了伊瑟的轻笑声。
在这种“危急”时刻,这种声音很有几分恼人,他手上不小心多用了几分力,把一个清道夫捅了个对穿,属于人类的血液泉涌而出。
不必再问,所谓清道夫是人类,但他们有着吸血鬼才有的“血律”。
这让商钺想起镜子中喝下“造神”、短时间内和洛维斯特有一战之力的齐杉。
没有落点的目光发沉。
他不再恋战,和伊瑟快步甩开清道夫,再不犹豫地朝一个方向奔去。
*
在建筑工地时,混乱的信息素几乎炸弹般直直在塞莱斯眼前炸开,他以为自己一条小命要交代在那里,但是奇迹般并没有。
他只是当场晕倒,醒来工地里躺满了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唯有他伤势轻微,直到过去几天都还恍惚当时的好运,恍惚得他决定好好做人,从减少说脏话开始。
然而当这几天系统状态明为失踪实则默认死亡的商钺伊瑟出现在他面前并二话不说将他捋走时,塞莱斯还是没忍住爆了粗。
等到他终于双脚落到实地,两眼一睁看见熟悉的建筑工地时,他颤抖了:“那个,你们是不是已经变成鬼了啊?”
“别再留念这地方了......还是你们不甘心,要带走别人一起死?”他欲哭无泪。
商钺:“......”
吸血鬼还说别人死不死的,自己都已经死透透了。
伊瑟风轻云淡地开了口:“都是活的,只是需要你帮个忙。”
天际,清道夫飞速向他们靠近,仿佛一群齐齐振翅的黑乌鸦。
从塞莱斯茫然的态度可以看出,拂晓对他们的清剿还是暗中进行的,并没有广而告之。
也是,伊瑟眼底发冷,拂晓的“高层”不敢。
商钺侧耳听着清道夫靠近的距离,差不多时召出羽刀,割向自己手腕,却被伊瑟一带,刀尖刹那变换了一个方向,划破了伊瑟的胳膊。
商钺一顿。
熟悉的水雾味道更加浓厚,像风雨欲来的午后,水雾中有狂风和草木的气息。
白光闪耀、地动山摇,将他们三人和清道夫一口吞没的瞬间,商钺感受到一只手重新箍紧了自己的手腕。
*
“拂晓里的镜子,是审判镜,或者说,审判镜的碎片。”
商钺刚苏醒时,头晕耳鸣又看不见,只能凭触觉判断自己不知为何被伊瑟困在床头,绵软的枕头抵在腰间。
这个姿势太过诡异,但碍于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坦,商钺连计较的力气都没有,索性陷在枕头堆里听伊瑟说话。
“审判镜,天国里的那面?”天上地下,他也只认识那么一面。
“对。”伊瑟手肘抵住墙,并不平静的信息素在鼻尖起起伏伏,“地下监狱的镜子也是它的碎片。”
“原本我不能确定,因为碎片的气息实在过于微弱,直到我这次进入‘酒店’,看见审判镜的本体。”
地下监狱的镜子,可以照出“恐惧”,审判囚犯最终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尽管天堂不是天堂,地狱却是实至名归的死亡。
拂晓一楼的镜子,功能却是唤起人心所贪恋的人事物。
“KTV里也有一面,可以知道‘答案’,”商钺想起点什么,手指捏皱了伊瑟袖口,“洛维斯特在镜子里看见要找的人,阿泉发现唐荃的下落,我......看到了奥菲莉亚。”
“是的,所以洛维斯特能借着这面镜子布下杀局,因为这就是审判镜的用法,”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商钺觉得伊瑟的视线下移,落到了他胸口的位置,那里有一道伤疤,他不自觉地绷紧身体,“想要审判的答案,必先付出代价。”
伊瑟突然松开手,坐到一边,商钺身前压迫性的气息倏然消退,“但是拂晓一楼的镜子并没有什么代价——”
他反应过来了。
这种情况,只会是代价尚不知悉,像是盘踞阴影中的毒蛇,不可能退走,只会突如其来发起进攻。
商钺烦躁地“啧”了声,就听伊瑟递出解决方案:“但是那面镜子也成为了拂晓的突破口。”
“经由主体的审判镜,可以前往任意一枚碎片所在。”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伊瑟看着商钺,“从‘酒店’,可以前往‘KTV’、烂尾楼和地下监狱。”
“可能还有阿斯丁。”商钺想起当过选手的唐荃。
拂晓凭借审判镜,在圣裁所牢不可破的布控中藏进了一张天罗地网,处处渗透他们的成员,一边扯着自由尊严的旗号对抗“强权”,一边潜移默化用药剂炼就“神”的祭品。
拂晓的审判镜,是它自身的突破口,也成为圣裁所的破绽;圣裁所的破绽,就是选择和它合作的奥菲莉亚的破绽。
“奥菲莉亚操之过急,反倒把自己的弱点送上门来了。”商钺意味不明地哼笑,他猛地直起腰,却突然腰身酸软地倒回枕头堆里:“......?”
罪魁祸首面不改色地将他重新扶起来。
“但我误入‘酒店’,我不确定下一次还能不能重新进入那个地方。”
“好办——”
商钺盯上了塞莱斯。
他们毫无例外地进入了KTV,清道夫们被随机到了其他房间,一时没有和他们碰面。
自从进入KTV后,塞莱斯整个人彻底呆住。
不知该说洛维斯特识人精湛还是演技高超,塞莱斯的表现和他演出来的一模一样——
塞莱斯茫然地看着面前熟悉的、陈旧的景象,这种茫然在商钺从笔记本里抽出那张学生证时达到了巅峰。
招财猫“恭喜发财”的机械音在一墙之隔的走廊间幽灵般回荡,塞莱斯浑身颤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应该比我们更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才对。”商钺弯了弯眼睛,只是瞳孔虚焦,自以为亲和的笑容状如鬼魅。
塞莱斯手指青白地攥紧学生证,用力得要将它弯折——最后还是不忍心。
他呆愣地盯着学生证右侧模糊泛黄的照片,百年前的塞莱斯站在日光下,朝着他微笑。
那时候他还叫做“莱利”,不叫塞莱斯。
他都要忘了。
头顶的天花板裂开了一人宽的裂缝,看不到什么人,却有人声鼎沸,透着和新时代格格不入的、独属于旧时代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塞莱斯的嘴唇抽动,他盯着缝隙里的热闹世界,最终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苦笑:“你们说要我帮忙......你们是想回到那里吗?”
他用的是“回到”。
“为什么要我帮你们?”
商钺:“因为你是这个世界的‘核心’。”
KTV、酒店、学生证,所有的东西只有对于他而言,才是有意义的。
商钺对联邦98年毫无兴趣,阿泉年纪太小没有实感,即使是懂得比较多的齐杉,也最多充满好奇,不至于为此流连。
连洛维斯特都要借着塞莱斯的身份潜入镜中。
塞莱斯躬身捂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冷汗涔涔地泛上额际:“我经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联邦97年,我还是个人类,那会没有什么第六区,只有蓝湾,我是蓝湾中学的学生。”
“我好高兴,顶着大太阳都没嫌热,跑着去学校附近的蓝港KTV,我记得有朋友约我唱K,决定等到了一定要痛快地喝几瓶汽水解渴,但是等我推开KTV的门,我只看见一大片废墟。”
没有朋友,也没有汽水,只有迎宾的招财猫看见他,喊了一声“恭喜发财”。
“如果真是废墟也就算了。”他茫茫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麦克风、细碎的水晶吊灯和破烂的沙发。
他一眼就能认出什么是什么,所有东西熟悉得仿佛昨天才见过,熟悉得恨不得他回到昨天,只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我走遍了整座KTV,翻过每个房间,可能是想找到一点朋友的线索吧。”
“在最后一个房间捡到了自己的笔记本,里面卡着我的学生证。”
“梦里我突然想,会不会我其实也留在那个时候了?但醒来后我又很庆幸,我还活着,活在第六区的棺材房里。”
眼泪啪嗒掉在了玩具熊的塑料眼珠上,好像它也哭了。
“......原来不是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