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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太后篇:朝露昙花,咫尺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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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乡的小字几乎从来没有人知道,在北齐的宫廷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叫我——元徽,拥有这个姓氏的人,只能来自遥远的外藩。
那是一个我离开后就再没回去过的地方。
这一生中,我只见到我所爱的男人哭过一次。
当然不是为我。
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暮春的桃林,落英缤纷。他身边艳丽如花的女子已经死去。身中剧毒,命悬一线,他居然可以对我笑得如此灿烂,让天地为之黯淡。
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女子最后几滴鸩酒生生灌不进他的口中,虽然面目被毁,满脸肿胀青紫,他的眼神依然可以杀人。
他似乎努力辨别了一下方位,然后说:“一直向南,去静园,找独息夫人,就说宥生来了。”
独息夫人当时腹部高耸,身怀六甲,但却明艳得令人不敢逼视。她亲手为死去的女子重整妆容,换上一袭华丽的红衣,然后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宥生。
宥生低头一笑:“你可以不救我。”
独息夫人哼了一声,语气冷若刀锋:“蓝若从我这里偷走了剧毒的冰火玄丹,你的元妃便因此而死,本来冽儿也应该立时毙命,只是……蓝若终究是心太软。”
宥生半晌无言。许久,他抬头定睛看着独息夫人,再次笑得摄人心魄,“冽儿还有多少时间?请你一定救活我,我要好好爱冽儿,给他最明亮的生活。”
独息夫人略一沉吟,用手指向我,“我现在的身体无法救他。你可愿意,照我说的做,赌一把生死?”
“我当然愿意。”
那一夜,我一直将除去衣衫的宥生抱在怀中,听着他压抑的呻吟,我几乎控制不住,瑟瑟抖个不停。
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我低低唱着家乡的小调,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和一个人离得这么近,他痛、我痛,他死,我死。
天亮时,大汗淋漓的宥生终于平静下来,在我的怀中沉沉睡去。
告别时,宥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孩子气的狡黠笑意,他垂了眼睛,故意不看我,声音里却充满令人窒息的柔情:“跟我走吧,我发誓,从此只对你一个人好,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我压低声音,“这怎么可能?我是从遥远的边塞进京和太子完婚的外藩女子,我的身上,有太多的责任。”
接下来,我和他之间就是长久的沉默。
他说:“你可知道,你要嫁的太子年少轻狂,不理政事,每日只是纵酒游乐?”
我点头。
他顿了一下又说,“太子有侧妃无数,其中不乏青楼歌姬,江湖女子,每日明争暗斗,险象环生。”
我再点头。
最后,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这,只不过是一桩政治婚姻,太子并不心甘情愿,所以才想尽办法拖延婚期。”
我依然点头。
他问,“这样,你还是要嫁给太子?”
沉默了一下,我还是重重点头。
这一切,我又怎能不知?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忽然,宥生抱住了我,嘴唇像花瓣一样覆盖过来。我温暖的眼泪将我们彼此淹没。时光仿佛静止不动,又似乎天地在不停旋转。在衣衫撕裂的声音里,我用残存的一点点清醒推开了他。
“心可以给你,身体,只能留给太子。宥生,你……快走吧!”
他有了受伤又赌气的表情。“我不走,除非你杀了我。”
“我不杀自己救过的人。”
他掏出一柄纹理如冰的清刚匕首,塞进我的手里。用他那能杀人的眼睛盯着我说:“要么跟我走,要么杀了我。否则……”他近乎古怪地一笑,“我会将昨夜你我赤裸相对的情景告之于天下……”
我们就那样僵持着。终于,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用发抖的手举起匕首,狠狠刺了下去……
他没有躲。
鲜血迸裂,溅了我满身满脸。我听到宥生的呻吟,他说,“你……好狠。”
宥生终于负痛离去。向着与我相反的方向消失不见。他,再没有消息。
三个月之后,我迎来了自己和太子的婚礼。
那天,我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新娘。只是,当盖头轻轻飘落,龙凤喜烛下,我睁大眼睛,变得面如死灰。
“宥生?!”,我轻轻叫出那个烂在心底的名字。他神色冷峻,粗暴地打断我,“宥生已经被你杀死了,我是太子程恺。还不跪下,叫我殿下。”
那一夜,他粗暴地拿走了作为太子,我保留给他的东西。尽管充满了疼痛和屈辱,我却没有再流一滴眼泪。
十个月后,我生下了冷儿。
冷儿就好像是他的翻版,有和他一样的眼睛,一样固执的脾气。
不管是身为太子妃还是贵为皇后,我一直独守空房。多少个寂寞的夜晚,我只能靠回忆对抗黑暗。如果,当初他不试探我,我们又会怎样?如果,我跟他一起走,又会怎样?
他……真的是我回不去的故乡,永远失去的昨日。
因为鸩毒和清刚匕首留下的隐疾,宥生必须时时静养将息。我从崇元初年就开始代他处理朝政。刚刚七岁的冽儿时常伴随在我的左右。其实,冽儿志向高远,心思缜密,人情练达,本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只可惜……
崇元二十年的秋天,凉风过处,金黄色的桂花纷落如雨。
在空旷的晗熹殿,冽儿向着我,深深拜了下去,眼中隐隐泛起泪光。“母后,我死之后,请将一切密告程冷,却千万瞒住侧妃钱氏,我宁愿她永远恨我的薄情负心。”
“母后答应你。”那一瞬间,我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我最后一次见到钱氏,是在荒凉破败的冷宫囚室。幽暗的光线里,那个比冷儿大四岁的女子苍白如纸,弱不胜衣,脸庞却像花朵一样冷艳盛开。
她笑着上前行礼,清清楚楚叫了一声,“母后。”
我沉吟了一下,决定还是直入主题:“贤妃,我知道,这次谋害皇后——南越纯仪公主和她腹内胎儿的凶手绝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不过……”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缓缓说道:“皇帝陛下,希望凶手……是我,对不对?”她一歪头,神色娇憨,“那就是我好了,我给他他最想要的。”
接下来,她的笑容竟是深不可测,“我死之后,陛下的心病就是母后,就是外藩。母后,你呢,你又会怎么做?”
我仿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钱氏抬起头,寂寞如水的眼底有烟花绽放。“母后,昨夜我做了一个梦。这一次,太子不是狠狠地推开我,而是满面春风,温柔无比。他又像从前一样,将我抱在怀中,一次次叫我春绮……”
我伸出手,想作出拥抱的姿势。但终于,双臂徒劳地僵在半空。
庆熙十三年四月,贤妃因谋逆之罪被废,赐自缢而死。程冷敕命严查此案,牵连众多,钱家一族鼎盛七世,至此完结。
庆熙十四年初,裁撤外藩。八月,以宗室女加封安阳公主,和亲南越。十月……
流年偷换,朝廷内外,一切权力悉归程冷。
此时,我方相信,燕幽当初的判断不错。
为缓解太子痛楚,燕幽不惜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颗更毒的毒药,用来以毒攻毒。毒发后容颜尽毁。
一个雨疏风骤的夜晚,她笑着讲起那些被独息夫人刻意尘封的过往,声音喑哑异常。
母亲的名字叫莲若,她和父亲相爱的时间比一生长,比一朵昙花盛开的时间短。
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母亲都会念着父亲的名字,种下一片花,于是,在静园深处终于花开成海。
我不要像母亲那样,我想常常看见自己最心爱的人。
此后,她一直伪装成宫女,在我身边须臾不离。
一次次,在软禁我的慈和宫,她和冷儿就像两个陌生人,慢慢走近,再坦然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