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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章 琉璃封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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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飔微微闭了闭眼睛,运转体内真气,重重一掌拍出,只听得琉璃莲池发出几声轻微的脆响,现出无数闪电般的裂纹。一瞬间,光影俱寂,所有幻象也随之消失不见。
是的,他不忍再看下去。
就让另外一些关于绛年的秘密,关于自己和她的黑暗纠缠,永远沉没于莲池之底,生生世世不见天日吧!
虽然高高仰起了头,程飔的一滴眼泪还是缓缓自眸中溢出,跌入莲池,碎裂成无数晶莹。
“嗤”的一声响起,眼泪落下的地方,先是窜起无数红色的火舌,随后,一缕轻烟,自焰心袅袅升起,弥漫盘旋,似有依依不舍之意,且行且远,最终曼舞着散去。
至此,沈绛年被封印在琉璃之中的一缕芳魂,终于获得解脱。
荷风默然站在程飔身后,不动声色地看完了莲池幻象,心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事情居然是这样!
琉璃封印是南越洛家的一种独门巫术,只有法力在顶级的人才能偶尔使用。
说起来倒也简单,不过是用灵魂换你的一个愿望。
任何愿望,哪怕再黑暗,再恶毒也会不打折扣地实现。
只是,从此以后,你所有的眼泪和感情,都会被封印在一方琉璃花球之中,从此在黑夜与白昼之间过上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白天,一切安好,尽情享用愿望实现后带来的甘美丰饶。
夜晚,灵魂就会被施法人驱使,在噩梦中身不由己地堕落飘零。
如果这方琉璃花球始终不能被烈焰焚尽,被泪水浸湿,那么这个人在死后必将坠入无间,受尽折磨,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难道是洛轻寒施用了这样的法术?他又驱使沈绛年做了些什么?
洛轻寒在犯了情色之戒以后,便再不可聆知天意,所谓净坛圣使只不过徒有虚名。这么多年,他如同被一艘被弃置在黑暗河底的破旧沉船,没有尽头的冰冷窒息的岁月,他又是如何度过?
想到这儿,荷风不禁轻轻皱了皱眉毛,觉得心里微微疼了一下。
她犹隐隐记得,自己三、四岁时,第一次见到洛轻寒的情景。
那一日,远离尘嚣的舞原行宫里暮色弥漫,桂魄台上花木扶疏。荷风刚刚从睡眠中醒来,眯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小狐狸般坐在秋丹樨的腿上,一边就着他的手吃着鲜美多汁的水果,一边依依呀呀地回应着他的闲话,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抱住他的胳膊咯咯地笑了起来。
忽然,耳边似乎响起簌簌之声,扭头时便看见了满天坠落的萧疏黄叶和远处踏叶而来的玄衣男子。
不带任何装饰的玄色衣衫,行走间发出隐隐的星月光芒,宽襟广袖的剪裁越发衬得整个人肌肤皎洁,身材笔直修长。
舞原行宫四季如春,花朵盛开有如潮水,此起彼伏,昼夜不息,而那人所过之处却带来满地萧然的金色落叶。
飒飒的响声好像一直敲打在心上,里面有时间流逝的痕迹。
那人便是洛轻寒,南越万人瞩目的净坛圣使。
微微颔首之间,洛轻寒黑发披散,整个人仿佛通透的琉璃,没有沾染一丝一毫世俗的尘埃。
等到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看过来,荷风只觉得自己小小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透明的,任他的目光毫无阻碍地穿过,不能保留任何秘密。
因为一直无法把目光从洛轻寒的脸上移开,荷风终于发现了净坛圣使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几乎不可觉察的错愕。
当然不是对自己,是对秋丹樨。
那一日,南越的皇帝虽然依然躲在花木的阴影里,但精神甚好,面带春风。似乎还精心打扮了一下,鬓边簪着数朵硕大的白色山茶花,身上也是一件绣满白色山茶和玉色蝴蝶的绸缎袍子。无论是头上还是身上,所有的花朵都盛开到极致,美丽到极致,带给你一种下一秒便要凋零的恐惧。
秋丹樨神态安然,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抱着荷风,微微含笑,全无避忌。
他低低叫了一声“洛寒。”
洛家的男子向来只是单字的名讳,只有成为净坛使者的那个人才会依惯例,在名字中间加上一个“轻”字。
只不过,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的人拥有略带沙哑的优雅声线,故意拖一点颤颤的尾音,洛寒,洛寒,洛寒……
那时候,他还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他们会永远不分开。
沉默了片刻,秋丹樨冷不防地发问:“如果当初继承皇位的不是朕而是秋皓樨,洛寒你会比现在更快乐吗?”
洛轻寒想了想,微笑着摇头,再摇头。
“我只会更担心,更加地患得患失。”
洛家的男子,向来分成命运截然不同的两种,而分水岭便始于10岁时必须面对的“绝命杀”考验。有幸进入“绝命杀”阵型的人,才算正式有了神使的命运,也不乏成为净坛圣使的可能。其余的便可以各自婚娶,担负起为洛家繁衍子孙的责任。
而洛寒,是在17岁时才进入“绝命杀”阵型,而且在此之前他一直长在乡野,与洛氏家族并无关联。
所以,他是一个最不像净坛圣使的净坛圣使。
看着洛轻寒,秋丹樨微微垂了头,半晌没有说话。
他知道洛轻寒此去面对的是一场生死之搏。
南越的巫蛊一向分为大相径庭的洛家、伞家两个宗门,洛家是男男相袭,伞家是非女不授,两家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为了净坛神位,一直争斗不休,
自开国以来,出身伞家的净坛圣女独蒙帝王青睐,几乎在南越一手遮天。直到其中法术最高的伞素灵中了北齐质子程弼的算计,与人私通,触怒天意,不得不蹈火而亡,以死相谢,南越的巫蛊神权才由洛家取而代之。
乙丑深秋,新皇登基,第一任净坛圣使洛轻扬也正式登坛祭天,一曲荆羌笛令山河为之静默。
洛家韬光养晦的时间太久,世人几乎淡忘了洛家男子升坛做法的仙风道骨,只记得他们个个风华绝代,几乎成了驸马的不二人选,其美貌妖娆的程度倒比伞家的净坛圣女更胜一筹。
而如今,他们终于高高在上,成为主宰整个南越的神!
巫蛊神权转到洛家之后,向来强势的伞家一直不肯俯首认输,剑拔弩张的局面终于渐渐不可逆转。
为了平衡朝中大局,几任皇帝也想了很多办法安抚伞家,伞家的男子在朝中被委以重任,女子也纷纷嫁入皇室。秋丹樨的嫡母伞氏便是先被册为太子妃,旋而又成为南越的皇后,先后诞育了纯仪长公主秋露微和嫡长子秋皓樨,在后宫宠冠一时,无人比肩。
只是,伞皇后在秋皓樨被册立为太子不久,刚刚20出头便早早谢世。从此后宫由秋丹樨的母亲南氏把持。
后来,太子秋皓樨在秋狩之时坠马身亡,远嫁北齐的纯仪公主也最终客死他乡。伞家几乎在瞬间失去了一切。
等到年仅11岁的秋丹樨在众多庶出的皇子中挣扎上位,成为南越的君王,隐忍多年的仇恨终于一触即发。
以伞折阳为首的伞氏家族倾尽全力向秋丹樨发起了最后的围攻。
“陛下让他们无机可乘,所以他们才会转向巫蛊之术,拼死一搏。”
洛轻寒静静站在秋丹樨的身旁,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剑。
秋丹樨微微一笑,声音渐渐放低:“满意了吧,现在我的生死终于全在洛寒你的手上。”
洛轻寒不答话,只是顺着秋丹樨的目光望向远方。
舞原地势高平,日光充沛,夜晚尤其短暂,向来不超过三个时辰。
虽然转瞬即逝,却是美到不可言说。
幽蓝的天幕上,疏落的星子璀璨夺目,亮如灯盏,仿佛随时可以像烟花一样坠落,又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桂魄台是舞原行宫的制高点,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行宫。
灯火通明的大殿,纷坠如雨的茶花,满地流淌的月光,一切都如在画中,如在梦境。
秋丹樨定定看了洛轻寒很久,终于问道:“什么时候可以一见分晓?”
“五月乙卯。”
“胜算几成?”
“不足三成。”
“哦?”秋丹樨对满心的不屑丝毫未作掩饰:“是你们洛家的法术原本如此,还是因为圣使半路出家,法术难免不精的缘故?”
洛轻寒抱歉般微微颔首:“即使成功,也必是侥幸。但即使是必败之事,臣也要拼死一搏,不能坐而待毙。所以,陛下如果有未尽之事,不妨早做托付……”
话说到这里,居然只剩下了沉默。
洛轻寒在秋丹樨面前缓缓折腰告别,漆黑的长发覆盖了面颊。
直到洛轻寒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秋丹樨才转过身,看着桂魄台下的万丈深渊,缓缓说道:“洛寒,为了你,我甘愿倾尽南越。”
洛轻寒走后不久,秋丹樨就在舞原行宫陷入了昏睡。
不能吃、不能动,仅以勉强灌入喉咙的雪山圣水维持生命。
好像没有任何知觉,又好像时刻深陷在没有边际的噩梦里。
每隔十天,荷风就会被带到秋丹樨的寝宫,坐在床边,唱一支南越的童谣给他听。那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就这样,一直等到五月乙卯日,荷风看到了那场焰火般摇动山河的流星雨。
翌日,秋丹樨慢慢苏醒,不知为何,睁开眼睛后只是痛哭不已。
和从前一样,舞原行宫所有的消息都被严密封锁起来。
一个月后,南越举国传遍了皇帝已经薨逝的流言。
秋丹樨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布局,以女装的打扮悄悄离开舞原行宫。
再回来的时候,秋丹樨看上去是一副很累的样子,他第一次不对荷风笑。
他只是一个人在山茶花下默默用指尖弹射着那种叫“风莲”的暗器。几个时辰之后,中过“风莲”的几十株山茶尽数溃烂枯死,在一瞬间华为乌有,毫发无存。
九月的一个深宵,失踪已久的净坛圣使终于出现在舞原行宫。
荷风坐在秋丹樨的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跪在身前的洛轻寒。
那个琉璃般通透的男子依旧清瘦如竹,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但这些伤痕不但无损于他的风华,反而增加了一种带着沧桑的美丽。
只是,这一次,不再有落叶的沙沙声。舞原行宫的月色里,充耳都是花朵绽放的声音。
秋丹樨陪着荷风一直玩到天色微微发亮,任洛轻寒一直跪在那里,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直到洛轻寒终于支持不住,昏迷倒地,秋丹樨才侧目看了他一眼,轻轻说:“洛寒,我倒真想见识一下你的琉璃封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