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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声若擂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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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初夏,日光已褪去春时的温软,带着几分灼人的力道倾洒下来。
庭院里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热,廊下悬着的竹帘透着淡淡的清凉竹香,然而当风过卷着热意扑在人身上,连呼吸都似沾了暖意。
直至傍晚,庭中树上的蝉鸣不知何时喧闹起来,起初是零星几声试探,渐渐便成了连片的聒噪,嗡嗡地绕着屋檐打转。
袁湛推开雕花窗门时,指尖触到冰凉的木框,才稍稍压下心底的燥意。
目光无意间扫过庭院中心的湖,竟见几株菡萏已悄然挺立在碧波间,嫩白的花苞裹着青绿色的花萼,只露出尖尖一点,像缀在水面的碎玉,在庭院灯火的映照之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支着窗沿,手肘抵着微凉的木棱,目光追着那几株菡萏望了许久,思绪却不自觉飘远。
陈留诸事终究要找人托付,思来想去,最合适的终究还是高干。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的纹路,袁湛默然想着,高干出身陈留高氏,熟悉地方舆情;前番协助整饬吏治、联络望族时,又显露出几分治理才干。
这般合适的人选,若上书举荐,凭着家族声望与高干自身的资质,朝廷没有不批复的道理。
蝉鸣又响了一阵,袁湛收回目光,抬手将窗扇往旁推了推,让风更顺畅地涌进来。
他踱步至案前,抬手握住狼毫,笔尖轻蘸浓墨,先前在心中已经斟酌完毕的举荐书腹稿,此刻顺着笔锋流畅铺展。
待最后落下落款,又仔细盖好印信,才将信纸轻轻卷起,置于锦盒中待次日送出。
窗外蝉鸣依旧,袁湛却没再分心,目光落在案角堆叠的郡务文书上。
他垂眸摩挲着文书边缘,心中渐渐漾起暖意。自接任陈留郡守,从剿黄巾、整吏治,到劝农桑、疏漕运,不过一载光阴,却也开始改变此地的颓势。
紧绷了许久的肩背缓缓放松,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往日里因思虑京中变局、郡中琐事而攒下的疲惫,此刻竟消散了大半。
他正要垂手收拾案前散落的墨锭与镇纸,指尖刚触到锦盒边缘,余光便瞥见窗外廊下立着一道熟悉人影。
赵云身姿挺拔如松,即便隐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宽肩窄腰的轮廓也丝毫不见模糊。
只是一片衣袂随着微风轻轻晃荡,却不见半分多余动作,显然已在那里站了许久。
袁湛心中莞尔,早习惯了赵云这般默然来访。想来是方才自己拟写举荐书时,他便已到了廊下,见窗内烛火明亮,便不愿贸然打扰,只静静立在阴影里等候。
每每于此,却从不觉得冒犯。只觉得子龙体贴至此,实在叫人安心。
袁湛抬手敲了敲窗棂,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子龙立廊下几何时矣?何不入内?”
廊下的人影闻声动了动,赵云快步走到窗前,语气带着几分关切:“云见主公忙于公务,未敢惊扰。”
袁湛笑着将窗扇再推开些,烛光之下带笑的面容完全展现在大开的窗口之间。
“湛今已无俗务,子龙可入内矣。”
赵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顺着走廊往前走,然后从书房门走了进来。
这时候,袁湛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卷竹简。目光微动,赵云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袁湛注意力的转移,面上登时显出几分窘迫:“云近察己身,素少读书,欲修身养性,故读《尚书》数篇。然腹中无墨,且书中文义艰深,云有数处惑而不解。本欲就教于毛先生,奈何……”
他的眼神原是静如秋水,待说至此处时却又猛然一跳,犹如火光跃动。
袁湛便轻轻一笑,缓声道:“毛先生殆为严师,致子龙心有畏意,然否?”
赵云手心微痒,却又不觉将手里的书简偷偷攥得更紧了。他坦率承认道:“的确如此。然……云之心,非不愿就教于毛先生,亦非畏难也。”
袁湛哑然失笑:“子龙何故而若是局促?畏严师之厉色,乃人之常情也。”
他观察到赵云面上的神情,便体贴地往前走了几步。
手先一步接过赵云手里的竹简,随意靠在案边,袁湛垂目去看上面的内容,轻声问道:“湛虽年少,读书未丰,不逮毛先生之博学多才,然于《尚书》,亦略窥门径。子龙所惑者,乃系何端?”
他垂眸之时眉眼看上去显得温顺,那几分平日飞扬的少年锐气此时平和下来,多了几分易于亲近之感。
袁湛离赵云站得极近,询问之时仰面询问,丝毫不带一丝疏离之感,一派温润。
赵云动了动唇,声音压得极低,似是不敢惊扰,只强行定神,立刻轻轻道:“云读《商书》,见其载曰:‘先王有服,恪谨天命’;然周人乃以‘天命靡常,惟德是辅’易之,此何由也?”
袁湛指尖轻轻摩挲着竹简上的漆字,目光落在“天命”二字上,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子龙之问,恰契商周政思之枢要差异。观《商书》‘先王有服,恪谨天命’之语,商王言天命,多视之为不更之神权许诺——商人敬‘帝’,谓天命乃先祖所遗庇佑,唯谨守先祖之法,天命弗易其主。昔盘庚迁殷,以‘天命不违‘谕族众,其本乃假神以固统治也。”
他抬手将竹简翻至《周书·召诰》的篇章,指尖点在“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上,语气渐缓:“然周人异于是。彼以‘小邦周’灭‘大邑商’,若仍持‘天命恒常’之说,则无以解己代商之合法性。故周人改易天命观——谓天命可移,而其移之据在‘德’。文王、武王勤政恤民,诸侯归心,此乃‘有德’;商纣暴虐失道,百姓怨怼,此乃‘失德’。”
“如是,则‘天命转移’遂有其理,非复纯然神之意志,反为对上位者之约束:欲保天命,必当修德、保民。。”
袁湛抬眼看向赵云,见他听得专注,又补充道:“此犹我等治陈留。昔匪患横行,百姓流离,若徒曰此乃地方之命,则无革新之动力;然若明‘民心即天命’,则剿匪、劝农、整吏治,皆为修德之举,民心归向,地方方得安靖。周人此变,实乃将“天命”自高上拉至与‘民生’相关之实处,此亦仁政之根基也。”
赵云看向袁湛,见他目光清明,先前因困惑攒下的拘谨渐渐散去,忍不住继续问道:“既如此,则主公以为,仁政者何?”
袁湛闻言,指尖从竹简上移开,转身走到窗边。
初夏的风带着湖水的湿润拂进来,吹得案上烛火轻轻摇曳,也将他衣袍的边角掀起一角。他望着庭院中静静挺立的菡萏,语气比方才更显温和:“周人曰‘惟德是辅’,此‘德’非徒口言‘爱民’,实乃切切为百姓解困。如《尚书·大禹谟》载‘正德、利用、厚生’,湛以为,不求臻‘尧舜之治’,但求每为一事,皆令百姓增一分安靖、减一分愁苦——此即湛所解之仁政也。”
他见赵云听得认真,又补充道:“子龙常年练兵护民,实则早已行“仁政”之事。君使营中士卒不受苛待,卫陈留百姓免于匪患,此与修德保民之理,本自相通也。”
赵云与他四目相对,全然将对方眼中的平静与坚定尽收眼底。
袁湛偏头看赵云,察觉到对方眼底的怔愣,不禁微微一笑,柔声道:“子龙觉着,湛可将此理说明?”
他自以为自然而然,而后眼帘微低,待眼睫阴影覆盖黑眸,聚精会神地去找书简上下一处圈记,却不知赵云眉梢微扬,清风如许自庭外闯入。
此时此刻,后者鬓边碎发微扬,一时间心绪亦是凌乱,声若擂鼓,犹如万蝶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