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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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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白天都在下雨,直到傍晚时分,他们从战场回到驻地的时候,夕阳才在白桦林背后的老地方微微露了点脸。
“树林落下了绛红色的衣裳,枯萎的田野披上银白的寒霜,白昼仿佛无奈地照了一面,随即躲进周围的山冈……”
“你真适合朗读普希金的诗。”托里斯望着王耀摇摇头,他的朋友正舒展开双臂,仿佛要以自己单薄的怀抱来温暖这片被战火蹂/躏着的田野一样,一边以略带异国口音的俄语轻声朗诵着普希金的《十月十九日》。
“今天是10月19日啊,普希金所歌颂过的皇村学校校庆日。”王耀叹了口气,“德/军已经包围列/宁/格/勒将近一个月了……不知道普希金的皇村有没有被他们糟蹋……”
“列/宁/格/勒会守住,莫/斯/科也会守住。”旁边的一个老兵猛抽一口马合烟,嘲笑地抬手指了指天空,几架铁十字标记的飞机正往莫/斯/科方向飞去,“我们步兵管不着,可高射炮的弟兄们会把这些蠢鸟打下来。”
这是1941年的10月19日,在莫/斯/科近郊,维亚济马方面军和布良斯克方面军陷入德/军合围,损失惨重。王耀他们所属的莫扎伊斯克防线,已经成为这一时期的主要有生力量。
连绵不断的秋雨携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寒气降临了,尘土飞扬的前线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德/军的装甲军几乎瘫痪,不得不全线停止前进,这为苏/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而伊万所属的骑兵军则发挥了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在机动车难以行进的道路上来回驰骋,时而像一把尖刀戳进德/军后方,袭击他们的补给线。
步兵侦察连却只有靠两条腿,经常还要四肢着地地爬过战线。王耀和托里斯等人常常在一天的侦察后满身泥浆地回来——或许还会满身血水,深入敌军后方的他们随时可能遭到几倍于自身力量的袭击。
这个十月,他们在莫/斯/科泥泞的田野上为牺牲的战友挖出了许多坟墓。连里的卫生员,一个俏皮的卷发姑娘,在突如其来的轰炸中被弹片击穿了太阳穴。战士们特意在她的墓前多放了几束野花,毕竟是女孩子啊……
“据说过两天就会给我们派来新的卫生员。”当战士们升起篝火取暖的时候,一个浅黄头发的小伙子开了口,“是从莫/斯/科的训练班直接送过来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听说还是有几架德/国轰/炸/机溜到莫/斯/科上空撒野去了。”
“我家就在莫/斯/科,妈妈来信说邻居家的小孩子前两天被炸死了。”
“这帮野蛮人!还有高射炮的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他们已经不容易啦,那几架飞机不过是他们的漏网之鱼。”
“正好我们可以向新来的卫生员打听一下城里情况……”
“你以为卫生员会关心这些事儿吗?亲爱的?”一个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正是那天挑衅王耀的班长库利科夫。当战士们疲惫不堪地回到驻地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早已回来并休整了很久的样子。这个不受欢迎的人转转手中的烟袋,摇头晃脑地说,“她们不过是一帮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而已,成天想的不过是漂亮衣服啦、洋娃娃啦……伙计们,女人是没出息的,上战场这种事还是要靠男子汉。”
“要尊重女性!班长同志。”王耀忍不住顶了嘴,“我们有多少兄弟就是她们救回来的!她们本可以呆在后方,打扮得漂漂亮亮……”
班长怀着抑制不住的厌恶斜瞟了他一眼:“她们不过是一群幻想冒险的傻丫头!男人们都参军去了,她们在后方闲得无聊。等着瞧吧,她们一到前线,就会和士兵们乱搞。就拿咱们在莫/斯/科整编时见过的那个娜塔莎来说吧,别看整天板着脸一副清高样,她手里攥着一打男朋友玩呢……”
“娜塔莎不是这样的人!班长同志,请收回您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托里斯身上,他满脸通红,一双拳头捏得格格响,素来温柔的眼睛溢满了压抑不住的怒气。在大家的记忆中,这个文静的波罗的海青年从来没有和任何人闹过别扭。
“伙计们!我们的小托里斯恋爱了!爱上了一位举世无双的皇后!”班长得意洋洋地喊起来,猛地揪住托里斯的胸口,“她的男人那么多,怎么会记得你这号杂草?你急成这个样子,是想跟她亲个嘴还是上趟床……”
班长剩下的话被一记强有力的右勾拳砸了回去。“很好。”班长抹了一把淌血的鼻子,恶狠狠地朝托里斯脸上回敬了过去。很快,两个人就在脏兮兮的泥地上厮打成了一团。
“可恶……我要你向她道歉……”
战士们乱糟糟地喊着,试图将他们拉开。但两个人厮打得毫不留情,仿佛对方是白刃战中遇见的德国兵……
步兵侦察连连长威严的声音结束了这场混乱:
“都站起来!真是好样的,啊,没被德国人打死,自己人倒斗起来了。库利科夫和罗里纳提斯,每人三天禁闭。”
“罗里纳提斯先动手打的人。”班长搭拉着脑袋说。
“是班长先挑衅的,连长同志……”大家七嘴八舌地辩解着。
“都闭嘴。这事我们会查清楚。算你俩倒霉,今天师长来连里视察,就看见了你们的表演。”连长把脸向站在远处的一位高级军官扬了扬,“给全连丢脸!你俩做好准备,三天后没准会上军事法庭。”
两个鼻青脸肿的人狠狠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默默无言地跟着连长走了。王耀担忧地望着朋友的背影,他了解这个害羞而自尊的年轻人:难道托里斯会在审问中对人家说,自己是为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姑娘么……
想到那个叫娜塔莎的姑娘,王耀不得不承认托里斯还是有眼光的。两三个月前,当他们这些新兵在莫斯科整编的时候,和卫生员培训班的姑娘们挨得很近。娜塔莎在她们中间格外出挑,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浅金色秀发上娇俏地扎着蝴蝶发结。面对着成群结队的追求者,她永远将一张脸拉得像扑克牌一样冷若冰霜。战士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黑桃皇后”。
似乎班长库利科夫当时也是追求未遂者中的一员……
“萨沙!”王耀忽然对一个战友说,“愿意和我一起去找连长,给托里斯作证吗?”
三天后,王耀在路上迎见了刚从禁闭室出来的托里斯。多亏了王耀和萨沙的作证,托里斯被教训了几句就放了出来。班长库利科夫则被查明在战斗中有开小差的行为(斗殴发生的那天他比别人回来得都早,而且他经常这样),因而被打发到惩戒连去了。
“你怎么还是鼻青脸肿的?”王耀哭笑不得地看着朋友。托里斯不好意思地笑了:“库利科夫真舍得下手,军医说要等一星期才能完全消肿。” “你呀!”王耀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地说,“要不是我和萨沙去解释,被送进惩戒连的恐怕就是你了吧。你这傻小子,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听库利科夫都把事情胡编成什么样了。”
“因为我不想把她拖到这件事中来……”托里斯残留着淤青的脸上浮现出红晕,显得格外滑稽,“要是人家知道有人为了她打架,不知道会怎么编排她……”
“娜塔莎要是知道了,没准儿会为你感动……”
“我不奢望她知道……我都没和她说过话,也不知道她将被派到哪里去,也许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可是我总想为她做点事情,哪怕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掩蔽部门口,王耀忽然站住,竭力忍住笑,对托里斯说:“你这个样子,最好现在别进去……”
“可是我想好好休息一下。”仍旧沉浸在痴情伤感中的托里斯不管不顾地掀开了门帘。
里面迎接他的,是片刻静默后的哄堂大笑,夹杂着鼓掌声和口哨声。一个浅金色头发上扎着蝴蝶结的漂亮姑娘,好奇地看着托里斯那张被揍得不成样子、尚未完全恢复的脸,以及他身上那件在三天前的斗殴中弄得脏兮兮的军大衣。
“我们的骑士光荣负伤,回来找他的皇后来了!”一个战士乐不可支地大喊,“托里斯!向新来的卫生员娜塔莎行个吻手礼吧!”
托里斯半死不活的声音飘到了王耀的耳朵里:“还是再让库利科夫揍上两拳比较适合我。”
“我觉得也是。”王耀脸上绽出一个少见的狡黠微笑,“谁叫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