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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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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吧……睡一会儿吧,万涅奇卡……”
伊万知道王耀在怜惜他,可是他耳中听到的却是:“不要睡,再陪我说一会儿话,就一会儿!”
王耀的发绳在他紧攥着的手心里已经变得汗湿。当王耀刚一躺到他身边,柔顺地落入他的臂膀的时候,他就神经质地将它扯了下来,将自己的面庞埋进那散落开来的浓密乌发中去,呼吸着来自森林和原野的辽阔气息。他的心上人就是森林和原野本身、就是生命本身啊。
一缕长发扎进半敞的衬衣领口里去,落在锁骨旁那一道严/刑/拷/打留下的伤疤之上。他小心地伸出手指捻了捻,觉得心上人的血液在下面微微跳动着,于是他将嘴唇贴在这坚贞不屈的证明之上,含糊不清地絮叨着:
“你在受折磨……可是我却不在你身边,你在受折磨……”
他的右手撩/起王耀的衬衣,爱怜备至地摩挲着那纤细的左腰,摩挲在那一块永远淤积在他心底的血块之上。他的心上人却始终将面庞埋在他的脖颈里,喉结上感觉到了一阵阵湿/漉/漉的雨意。
……这就是在他的记忆中留下的一切,其余的都沉没到似有似无的梦境中去了。
“等你一醒过来,告别就与我们无关了……”
他感到黎明的第一缕亮光扯了扯他的睫毛,于是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身边。
手掌摸到的是虚空。
伊万坐起身来,惘然若失地环顾着房间。心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出了他的怀抱,收拾行装离开了。瞧这事干得多漂亮,到底是个了不起的侦察兵。王耀果真没有骗他:与告别相关的一切:握别、拥抱、亲吻、叮嘱乃至眼泪,如今都随着心上人悄无声息的离去,化作了泡影。于是告别果真与他们无关了。
他略略思忖了片刻,就心平气静了。他以军人的作风跳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在莫/斯/科这间小小的学生宿舍里,时间停止了一昼夜。现在它再次飞跑起来,同远处隆隆作响的战争重又融为一体,毫不留情地计算着生命的每一分钟。
房间里的一切都收拾干净了,只有王耀的日记本还留在书桌上,翻开到墨迹未干的最新一页。大概这就是王耀给他留下的话,可是他看不懂。
在那摊开的纸页上放着一片小小的树皮,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个心形,里面是两个字母:“И”和“Я”。
他将树皮珍藏在衬衣胸前的口袋里,决心与它永不分离。但他实在不认为自己有能力随身携带一本最宝贵的日记,于是将它从邮局寄回了家。然后他就奔着火车站去了。
当他经过姐姐家对面的保育院时,孩子们正在院门口玩耍。其中有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姑娘,绿莹莹的眼睛出神地盯着他胸口上挂着的护身符。
他一下子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干吗老盯着我看啊,小姑娘?难道你认识我吗?”
“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知道你爱着谁!”
“那你知道我爱的人在哪里吗?”
“在心里啊!”小姑娘像大元帅般高傲地拍了拍心口,“相爱的人总是在一块儿的,就在心里面。我爸爸妈妈就是在一块儿的啊……”
他把她放了下来。她的笑声仿佛一只伶俐的云雀,披着一身霜天黎明般明亮的羽毛,翻着筋斗钻到天心去了。
1942年2月17日,伊万布拉金斯基抵达伏尔加河畔,奉命向隶属于第62集/团/军序列的步兵第33师报到。三月初的时候,他收到了王耀从乌拉尔军事学校寄来的第一封信。信中只有短短一句话:
“今天鹤群飞回北方来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年轻的生物学家没有说谎,伏尔加河中的小岛上,传来了白鹤悠扬的歌声。它们以长空般辽阔的鹤唳作为重逢的礼物,赠给了在艰难的冬天仍旧坚守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伏尔加河不舍昼夜地奔流。从冰封雪盖下迸发出来的春潮,凭着压抑了一冬的热情肆意欢腾,一直占领了整个春天。
当伊万在母亲伏尔加岸边展开信纸的一刹那,他就知道应该怎样回信了:
“活着,健康,保重,万尼亚。”
三个月的时间犹如子弹擦过鬓脚,转瞬即逝。王耀还是给他写信,信里从不提及彼此,也不提及战争。在这一封封短小精悍的物候观察记录中,只有永恒的母亲:大地。即使是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大地也在顽强地继续着亘古不变的事业,从炸断了的枝干上生出新的嫩芽,从烧焦了的泥土里育出青草野花。即使下一刻,油绿的白杨树叶将爆/炸的巨浪中变成紫色,而雪白的稠李花瓣将被年轻人的热血染成暗红。
这些信不再从松叶芬芳的、和平的乌拉尔山区寄来,而是来自前线。从乌拉尔军事学校毕业了的侦察兵中尉王耀,并没有调到伊万所在的这条战线上。在战斗的间隙中,伊万反复地阅读着这些匆忙写就的观察记录,这是大地通过恋人的眼睛和笔端向他传递的、生生不息的讯息。
他的每一封回信都是同样的话:“活着,健康,保重,万尼亚。”
半年后,他跟随部/队离开了一片废墟的斯/大/林/格/勒。那一夜他站在马马耶夫高地上,充满血丝的双眼遥望着拼死保卫过的、火海熊熊的城市,宛如一尊青铜塑像。“喀秋莎“火箭炮齐射的白光在他头顶久久地呼啸着,仿佛一圈永恒不灭的光环。伏尔加母亲河澎湃着儿女们的血水,在远去的部/队身后唱着庄严的歌。
战线踏着染血的脚步,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一天天向西推进。伊万依旧在每一封信里写上同样的话:“活着,健康,保重,万尼亚。”这句话寄给爸爸妈妈,寄给姐姐妹妹。只是不再寄给王耀了。他甚至不记得彼此是什么时候失去了联/系。1944年初的一天,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前线通讯地址已经变更了好几次,再写信告知王耀的时候,心上人的地址也早就变了。
这就是侦察兵。前线上最崇高的光荣和最艰巨的考验,都属于侦察兵。当一些重大任务造成他们通讯地址的突然变更时,他们常常来得及告知后方拥有固定地址的亲人,却来不及告诉身在其他部/队里的彼此。
战时,人们常常就是这样失去联/系的。
……这是1944年春天的一个黎明,伊万躺在刚刚进行过殊死战斗的高地上休息。他的排长在昨天傍晚牺牲了,刚刚被战友们葬进了黄土下面。
从远处传来一阵轻捷有力的脚步声,在他近旁停了下来。上面把新的排长派来了。
“侦察兵布拉金斯基!为什么不向上级敬礼!”
“啊——啊,没过两年,你竟然冲我摆起架子来了。”他眼皮儿抬也不抬。
“你竟然对一位中尉无礼,关禁闭……”
他感到来人向他俯下身,大概是打算把他拽起来。就在那时他一下子跳起身,双手往来人的肩背和腿弯处轻轻一搂,然后就将这位故意冲他摆架子的中尉整个儿抱在怀里了。
又气又羞的神情一下子溢满了中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马儿一样乌溜溜的眼睛!中尉清秀的面庞紧紧地埋在他的脖颈里,仿佛是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而羞赧不安——这正是他接下来所做的!他亲亲热热地将这纤瘦而匀称的躯体托在怀中,大踏步地在阵地上奔跑。为的就是让这些久经战火考验的、公正的人们看一看:他是多么有力气,他在爱着一个怎样的人。反正俗话是那么说的:“自家的担子不嫌重……”
……人们抓住伊万的四肢,将他放到用防雨布做成的简易担架上去。自己人的歼/击/机群低低地掠过高地上空,浴着火焰般的朝霞,寒光闪闪地在地平线上翻飞。空中升腾着一大片紫红混着乌黑的烟火,向着西边天空那一弯晶莹的残月缓缓移动。
他微微侧过头去,伤痕累累的大地已经借着融化的冬雪,为自己医治战争的创伤,用茸茸绿草覆盖刀痕和弹坑。大地专心致志于腹中蠕/动着的幼小生命,无暇顾及到他的生死。事实上,无论他活着或是死去,他们都一定会胜利。当战争进行到1944年春天的时候,这一点已经显而易见了。
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按着胸前的口袋,那里有一块刻着“И”和“Я”的树皮,紧贴着他那跳动的心。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他心口高高兴兴地说:“相爱的人总是在一块儿的,就在心里面……”
如果他就这样死去的话,那么他的心上人将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他被爆/炸的气浪掀到半空又抛到地上之后,即使是在昏迷的幻觉中,他还在久久地想念着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死亡只是用一块钢铁碎片,在他生命的第二十三个年头划了个记号。这伤其实不重,最多也就和1942年年初他左肩所受的伤同样程度。于是他伤愈后很快返回了前线,向着法/西/斯的老巢推进了。那时他还不知道,爆/炸时的巨大冲击力已经给他的神经造成了严重的震伤。这损伤潜伏在他的神经深处,直到战争胜利后才被检查出来。这不时发作的神经性的眩晕、头痛和心绞痛,折磨了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