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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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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陪妈妈一起当寡妇,小姨也陪我们一块吧……”
娜塔莎没来得及在姐姐家呆上太久,就急急忙忙地赶回营地去了。部/队只批准了她一天假期,还要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路上。可是她觉得自己无论怎么赶路,也逃不出姐姐家的屋子。透过睫毛上几乎凝结成冰的泪珠,她觉得天地间纷纷扬扬的不是雪花,而是妇女们凄惨的哭声,铺天盖地地向她扑过来。
姐姐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外甥女的哭声,女邻居们的哭声——她们中许多人已经成为,或是即将成为寡妇。只有小外甥的哭声不是缘于悲痛,而是为了向世界证明自己的降生。唯一不哭的只有相框里的姐夫,他从墙上、从书桌的玻璃板下、从揉成一团的阵亡通知书里,无忧无虑地望着孤儿寡母们的命运。
这可诅咒的女性的命运啊。战前,娜塔莎在书里寻找美好的女性,尽管她们的命运多少都不太称心,但她们都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战争与和平》里有个娜塔莎?罗斯托娃;《罗亭》里有个娜塔莎?拉松斯卡娅;就连普希金的妻子、“莫斯科第一美女”,也叫娜塔莎?冈察洛娃。至于她,娜塔莎?布拉金斯卡娅,在生活中能够成为那样的女性吗?难道托尔斯泰会描画她的故事,屠格涅夫会为她感到忧郁,普希金会为她在白桦林里的决斗中倒下?她决定成为歌唱家。只有在舞台上,她才能成为一个优雅、充满力量、善于不失自尊地去爱和痛苦的女性。
她中学毕业了,梳着一条金色的长辫子,拥有一副低沉的好嗓子。可她还没来得及遇上一次美好的事,战争就直冲着她来了。她只遇上了一个托里斯?罗里纳提斯。她至今只肯承认他是个值得依靠的人。自从那个漫天星辉的新年之夜,她在他那走调的手风琴伴奏下,唱完一支未婚妻思念未婚夫的歌谣后,好像有什么事情改变了。
……好像也没改变什么。
当她百感交集地回到营地时,那个文静谦逊的波罗的海青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倒是司务长递给她一封信,像长辈一样略带责难地对她说:
“姑娘,也不打个招呼就请假走人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啊……罗里纳提斯写的。”
大概他还是有点害怕和羞涩,所以有什么话就写在信纸上——可是他完全可以当面对她说,说什么都行,真的……至少拆信的时候她是这样想的。
“亲爱的娜塔莎,我的会唱歌的小星星!2月16日我就满二十岁了。可我要在十九岁最后的一点时光里,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我正是在这艰苦而又美好的十九岁,把你重新找到了。你一定在1932年春天来过波罗的海之滨吧?那时我才十岁,在海滨公园的小径上散心。迎面跑过来一个金发小姑娘,当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中闪耀着快活的光芒,仿佛这世上的所有光明和美丽都属于她。我像着了魔似的久久望着她的背影,要不是我那时太害羞,我一定就追上去问她的名字了……为此,我的好朋友菲利克斯还跟我闹了别扭。后来,当我长成少年人的时候,才明白自己是从那时起就爱着她了,就像爱生活一样。尽管生活从我这里夺去了太多,但它究竟也是爱我的——它让我在九年之后重又遇见了你,是的,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光明而美丽的小姑娘。我并不害怕战斗,因为我非常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战斗的——为了大地上的生活,为了生活中所有光明和美丽的事物。这其中就有你……”
娜塔莎抬起头来,一双依旧残留着隐隐泪痕的眼睛,朦胧地望着远方。
“可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去过波罗的海啊!从来没有!”她喃喃低语,“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把真/相告诉他,让他失望……也让我自己失望吗?”
当娜塔莎再一次把目光移回信纸的时候,刚刚忽略了的一句话跳进了她的眼底——“我将于2月14日前往第55集/团/军报到……”
“我的天哪。”她神/经质地念叨着,“我的天哪……”
这些天来,她不是没有听过托里斯将被调走的传闻,但在她看来完全是无稽之谈。这个波罗的海青年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她生命中最基本的构成部分。如今他要离开她了,这是多么荒唐,多么残忍,又是多么不可信啊。
她像落水者一样往四周急慌慌地张望着,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司务长。娜塔莎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什么时候?真的吗?他什么时候走的……”
“你昨天一声不吭地去了莫/斯/科,罗里纳提斯来不及跟你告别,就写了信托我转给你。他两个小时前刚走,要在莫/斯/科坐火车……”
后面的话,娜塔莎没有听见。那时她已经跑到了公路上,拦住一辆往莫/斯/科运送物资的汽车,就跳了上去。任凭司务长在后面大声嚷嚷:“当心上面关你禁闭……”
当汽车路过莫/斯/科的布良斯克火车站时,她就急忙跳了下来,跑进去才发现这里没有任何军用列车的迹象。这时她才想起来:莫/斯/科总共有九个火车站。
他将被调往第55集/团/军……55集/团/军正在列/宁/格/勒附近激战……开往列/宁/格/勒的列车一般从十月车站出站……“十月车站!”她用一只手按住胸口,以几乎是男子的粗嗓音大喊了一声。
可是那辆捎带她来的汽车已经开走了,娜塔莎只好搭乘无轨电车。当她终于跑进人头攒动的十月车站站台时,遍地身穿军大衣的人让她绝望地意识到:要在这里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
“开往列/宁/格/勒的军用列车已经出发了吗?”她问旁边的一位铁路调度员。那是位扎着头巾、神态疲惫的中年妇女。由于大部分男子都上了前线,战时许多这样的职务都由妇女担任。
“他们要先在帕列维茨车站报到,从那里出发,经过十月车站的铁路线,但是不停……”调度员大概是看见了这位身穿军大衣的姑娘哭肿了的眼睛,“您是要出发去列/宁/格/勒吗?现在去帕列维茨车站肯定赶不上了,火车马上就经过十月车站,不会减速的。姑娘,等明天吧,就晚一天而已……”
“岂止是晚了一天啊……”娜塔莎机械地回答,捂住了面孔,她感觉得到,经过前线的风吹日晒,自己原本细嫩的小手已经变得粗糙了。她是前线上的人。前线上每个人都应忠实于自己的岗位。不,她是不能去列/宁/格/勒的……
——可是只要在临别之前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有匆匆一瞥……如果可能,再对他说句什么话……人们在送别之时不都要说点儿什么吗?她还记得安德烈上前线的时候,姐姐就是这样说的:“我等着你……”
蓦然间,从她的灵魂深处迸出了一声可怕的哀号。就在这时,从铁路的一端传来雷鸣般的隆隆声。从帕列维茨车站出发,开往列/宁/格/勒的军用列车将要从十月车站经过了。
“让开,让开!”铁路调度员手执小旗,对着站台上的人群叫喊着,“列车不停!列车不停……”
可是娜塔莎已经跟着列车跑了起来。车轮碰在铁轨上隆隆作响,携带着手风琴声、歌声以及士兵们的交谈声,从她身边疾驰而过。
“娜——塔——莎!”
这一声响亮的呼唤迎面撞上了她,如同一个好样儿的青年人,将奔跑着的她一下子抱进了怀里。
就在一扇敞开的车门里站着他,托里斯?罗里纳提斯。他的一只手把着车门,另一只手向她挥舞着军帽。被风吹乱的棕色头发,遮住了他那张比任何时候都更亲切的面庞。军大衣的下摆在风中噼噼啪啪地作响,就像雄鹰起飞时展开的翅膀一样。
“娜——塔——莎!”
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赶快,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里向他呼唤点什么吧。哪怕呼唤他的名字也好啊。可是她怎么也发不出声来,莫非是由于她跑得太急了……
“娜——塔——莎!”
列车已经带着他消逝在了远方,可是她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呼唤着。这不仅仅是他,还有脚边的铁轨枕木、身旁的扶手栏杆、月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身后整座屹立不倒、坚强不屈的莫/斯/科,他们全都在呼唤着她:“娜——塔——莎!”
娜塔莎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这不是流泪,不是低泣,而是乡下婆娘哭丈夫那样的可怕的哀号。
她感到有好几个人在她身边蹲下,想把她扶起。女调度员疲惫不堪的声音在她耳畔响了起来:“姑娘……这是送谁啊?兄弟吗……”
“不是……”
“那是送谁?送丈夫?”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神经质地点着头。
娜塔莎就这样把自己嫁了出去。她的哭号声就是婚礼的音乐;穿旧了的军大衣就是新娘的婚纱;车站上所有这些已经经历和还要经历战争考验的人们,就是婚宴上最尊贵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