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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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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悲痛的黄昏,当小柳芭从邮递员手中接过父亲的阵亡通知书时,在另一条街道上的一座学生公寓里,二楼的一扇小窗亮起了橘黄的灯光。只一瞬间的工夫,这一团小火就隐没在厚厚的窗帘背后了。因为年轻的房间主人刚刚从前线上回来,一时记不起战时莫/斯/科市民们的共识:由于夜间防空的需要,开灯之前必须拉上窗帘。
台灯、窗帘、书桌、课本。王耀怀着无限的温情,轻轻地拂去各处蒙着的一层薄灰。它们保留着他出征之前的模样,像忠实的朋友们那样提醒着他:就是这间小小的、朴素的房间,见证了他在莫/斯/科度过的三年中学时光。
王耀在书桌前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这还是上午在莫/斯/科/市/委的时候,人家交给他的。它在他的心窝贴了整整一天,直到他回到这间学生宿舍,坐稳了的时候,激动不安的手指才迫不及待地拆开这封来自祖国的书信。正如老杜所言:“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将这厚厚的五大张信纸展开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小米粥的清香和马兰花的芬芳。王耀将脸庞紧紧地贴在上面,几千里外延河的水汽,就在那一瞬间氤氲到了眼角。他急忙抬起脸来,就在第一张信纸上,妹妹稚气的笔迹好像一只伶俐的小燕子,扑棱棱地飞到了他的心里。
在信的开头,妹妹仍然像小女孩那样唤他“耀哥哥”,仍然以娇嗔的口气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接下来也像从前的来信一样,向他报告自己又认识了哪些新伙伴、学会了哪些新歌,偶尔一本正经地写上一句:“大家正在万众一心地打鬼/子,哥哥在那边也要好好打仗”。
每次读妹妹的信,他都能从前一句猜出后一句来。可接下来的一段却着实出乎意料:“……妈妈说你已经十八岁,是大人了。那你一定找到喜欢的人了吧?那个人长什么样?漂亮吗?有我漂亮吗?只有最好的人才配得上我哥哥,这可是我一直坚信不疑的。哥哥,你可别想瞒着我,我也快满十二岁了,你从前哄我的那些话,早就不管用啦!你可以喜欢那个人,但如果你把我和妈妈忘了,我可再也不搭理你了……”
霎时间王耀手足无措地发现,从前在妹妹面前总是游刃有余的他,如今竟被远隔万里的她逼得窘迫不堪。她就像住在他心窝里似的,将他心里的所有温柔和惆怅都看了个分明——“哥哥心窝里会一直有你这个小妹妹。”当他离开家的那天,春燕抱着他的腰,眼泪汪汪地不放他走的时候,他不正是这样哄她的吗?那时她才长到他心窝那么高……
心窝里忽然传来一阵柔软的疼痛,他将手轻轻按在上面,接着读信。可妹妹只写了不到一张纸,后面整整四大张都是母亲那娟秀工整的笔迹:
……燕子还没写完就睡着了。我看见她写了些什么,到底是十一二岁的闺女家。这些天她总是向我问起你们的爸爸,想知道我为什么当初就跟他在一起了。这些事情我没有和你们细说过,一来觉得你们还是孩子,二来心里想着也难过。可是就像燕子说的那样,你们都长大了。
那时我和现在的你一样,也是十八岁。现在想来,十八岁是多么危险的年纪啊,那时一旦决定去热爱和相信谁,就恨不得为之献出自己的一切。哪怕后来多么困难,都不愿后悔,因为后悔就意味着背叛自己的青春……
我是在一个集/会上遇见你们爸爸的。他那会也不过二十岁,却已经是北/平小有名气的学生领/袖了。我不知为什么就爱上了他,就愿意去相信他所宣/传的一切。可是我并不奢望能得到他的爱情,他周围那么多聪明、勇敢、积极、见多识广的姑娘,而我当时不过是个寡言少语、懵懵懂懂的女学生……很久以后他才肯承认,他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喜欢我了,却一直痛苦地抑制着。“忘了我吧!”他说,“你跟着我是要受苦的,因为我不能把自己的心献给你一个人,而是献给全中/国……”
如果说我之前对他还只是爱恋,那么他的这句话,就让我直接决定嫁给他了。他常年奔波在外,我们娘儿仨的日子过得确实不容易,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因为你从小就那么体贴我。有一阵子你为了贴补家用,放学后就跑去当报童,寒冬腊月里一双小手冻得又红又肿。这些事做母亲的怎能忘记啊……可是你从不抱怨,反而还总安慰我,我又何曾抱怨过呢?自从我决定爱他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们兄妹俩……后来他把我们接到延/安,就又到东北打日/本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等到革/命胜利以后……”我知道他将许诺给我什么,我也很愿意一直等下去,可是他没能让我继续等……
可是如果时间倒流,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你们爸爸,因为他是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因为他在为数不多的相聚中已经给了我足够美好和幸福的回忆,让我有勇气面对以后的日子。还因为他给我留下了世间最漂亮、最可爱、最懂事的两个孩子……小耀,你是大人了,如果你遇到一个确实值得你爱的人,就去爱吧。只是我希望你会比你妈妈幸福。你父亲当年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就再也用不着和他们心爱的人分开。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愿去奋斗的……”
“妈妈!亲爱的好妈妈!”
他不敢将信纸贴在脸庞上,生怕被滚滚而下的热泪打湿。于是他将它紧紧地按在心窝,仿佛那就是妈妈那长年劳作后变得粗糙不堪的手。
母亲。正是战乱中的母亲们,英勇地承受着世间最为深重的苦难——对儿女们近乎可怕的担忧和思念。隔着千万里动荡不安的道路,她一次次在梦中向着他伸出双手,却总在扑到他身边之前醒了过来。可是,当他遍体鳞伤地躺在德/军司令部里的时候,是有那么一双粗糙皲裂的手将他搂在了怀里,将清凉的水送到他嘴边,解除了他的一切痛苦。只有妈妈才有这样的力量啊……当时他也正是向她呼唤:“妈妈,亲爱的好妈妈!”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俄/罗/斯妇女的脸庞,蓝头巾下露出一双忧伤的紫色的眼睛。她在照顾他的时候,还在念叨着自己的万涅奇卡。在他的记忆中,正是这样一双紫色的、母亲的眼睛,与万里之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重合了。
此时此刻他多么需要向一个真挚的朋友倾诉这份感情啊!可是这个夜晚,他所能与之交谈的唯一活物,就只有噼啪作响的炉火,它愉快地喧嚷着,好像一个聪明又淘气的小姑娘,她什么都知道,可是不愿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引逗别人追问她。
“唉,你呀,小傻瓜,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他就这样对着炉火坐了一整夜。当天快亮了的时候,他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仿佛要把整座莫/斯/科市迎进这间小屋、听他倾诉似的。
莫/斯/科赠他以漫天雪花。一个身穿军大衣的人,穿过雪幕,沿着近处的街道走过来。
“这么早,他上哪儿去呢?”王耀心想,“走得那么急,就是把大衣领子立起来也好啊。不然,雪会融化在脖颈里的。”
那人走近了些,王耀用双手捂住了脸。过了一瞬间,他拿开了手——他的眼睛神采奕奕,苍白的双颊泛出红晕。
王耀跑下楼梯,没有留意到军大衣什么时候从肩上滑落了。他推开门,冲进纷纷扬扬的雪片之中,终于在路灯旁赶上了他,紧紧抓住他的手,喊了一声:“万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