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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 ...

  •   艰苦岁月里的柔情往往与怜悯相依相伴。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愈是热爱自己的心上人,愈会觉得心上人像是牺牲品,总有一天要献给某种伟大而庄严的事物。
      白天剩下的时间里,王耀都没再和伊万说话。当夜幕降临,战士们围在篝火四周的时候,他才挨着伊万坐了下来。就在人群的最外面,离篝火最远的地方。
      在多么昏暗的光线下,伊万都能将王耀看个分明。就像当初在罗迦切沃——别廖扎的林海雪原,留在他眼底和心间的一切:苍白肃穆的额头、眉心处一道细微的皱纹、映着金色火光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额头上那一缕伤痕似的黑发,刺得伊万眼睛发疼。他笨拙地想将它抹开,结果刚一伸出手去,就被王耀将手腕扣在了两人中间的地上。于是他将另一只手从王耀披着的军大衣下伸过去,小心地隔着棉军服贴在左腰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一大块淤血是永远消散不了的,就像那一缕伤痕似的黑发会永远留在王耀的额头上一样。
      他们凝视着篝火,在手风琴的伴奏下和战士们一起唱歌。谁也不提白天的事情。仿佛树林里像孩童般无所顾忌的,是另外两个人。

      他们就是这样迎接1942年的——战场上的第一个新年。
      忽然有人提醒娜塔莎:她前几天许诺过要跳舞给大家看。姑娘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是这么说过!可是现在一想到跳舞这档子事,护士长几乎上不来气的笑声就从四面八方向她扑来:“亲爱的朱丽叶,你心中的罗密欧是哪一位啊?”
      她起身走到篝火前,尽量以自尊而又不失诚意的声音说:
      “我是这样说过……可是后来我想,就穿这么一身,跳起来不好看……”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军大衣,有点儿难过地说,“前线上我只能穿这样的衣服……”
      这个借口似的理由其实是实话。去年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娜塔莎打扮得就像俄/罗/斯民间传说中的雪姑娘。可是自从战争爆发的那天,她——以及所有和她一样志愿上前线的姑娘们,就将青春的所有光彩都藏进粗布军服。每当征途上路过城镇,看见那些穿着皮大衣、连衣裙、长筒袜和高跟鞋的女人——就像她战前打扮的那个样子,娜塔莎总是把脸别过去。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轻微而坚定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
      “你这样的打扮,其实比那些没有上过前线的姑娘要美……”
      “瞧咱们的托里斯多会说话!”战士们乐得直嚷。在一片乱糟糟的说笑中,离娜塔莎最近的一个年长的战士,像父亲那样对她说:
      “姑娘,前线本来就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你们本就该在后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我们男人来保卫你们。可是你却和我们一起吃苦,战争已经打到这份上了啊……我怜惜你的命运,可是就像托里斯刚才那句话一样,你没什么好羞愧的……”
      “那我就唱个歌儿吧。”娜塔莎感激地回答。

      当《喀秋莎》的歌声响起的时候,伊万感到旁边的身子轻轻一颤。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可王耀只是垂下睫毛,藏住了一瞬间涌上的沉痛眼神。一想到王耀很可能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瞒着他,伊万略带责难地用力捏了捏王耀的手腕。
      战士们渐渐跟着唱了起来——除了他们俩:“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
      歌声蓦然被突如其来的玩笑打断了,一群人推搡着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托里斯,连笑带骂地嚷了起来:
      “咱们的托里斯唱错词儿了!亲爱的,歌里那姑娘明明是喀秋莎,而不是娜塔莎啊!”
      “得了吧,你以为他能纠正过来?他自己哼这歌的时候,唱的可都是娜塔莎……”
      “我真觉得你们小题大做。”娜塔莎开了口,她终于找回了一向引以为荣的高傲,“别人爱怎么唱,就怎么唱,与你们有何相关……”
      战地邮递员的出现结束了这乱糟糟的局面。很快,依稀带着故乡泥土芳香的家信,作为最宝贵的新年礼物,在战士们的手中温柔地述说着远方亲人的思念。
      “卡列金!”战地邮递员将一封无人认领的信在手中扬来扬去,“谁是卡列金?”
      整个营地霎时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一片死寂中,不知是谁的声音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近卫军中尉、侦察排长卡列金,在侦察罗迦切沃——别廖扎地区时英勇地牺牲了。”
      篝火旁渐渐响起了低哑的议论:
      “大概卡列金家里人写这封信的时候,阵亡通知书还没寄到……”
      “他家住在列/宁/格/勒。你知道那里现在被围困,寄封信多不容易……”
      “他才二十二岁……”
      刚才那位像父亲一样跟娜塔莎说话的年长战士,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信,对着寄信人的姓名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将它递到脸色惨白的娜塔莎手里:
      “给我们读一读吧,姑娘!你看,给卡列金中尉写信的人,也叫娜塔莎啊。”

      娜塔莎颤抖的手指几乎拿不住这张薄薄的信纸。她深呼吸了两下,借着篝火的光芒读道:
      “我最最亲爱的人啊!我在被围困的故乡城市给你写信。日子非常艰难,每天都有人因食物和燃料短缺而死去。可是你要知道,你的未婚妻娜塔莎仍在努力地活着,对你仍然像战前那样忠实……”娜塔莎喘了口气,抓住胸口,竭力维持着自己素来的泰然自若,“……愿我的爱情和希望护佑着你!就让这爱情和希望飞到你的身边,把脸紧/贴在你那疲惫的面容上,告诉你:这就是我,是你的娜塔莎!假如你受了伤,谁要是在那时照顾你,鼓励你,那个人也就是我——是你的娜塔莎!假如死神临到你的头上,这时哪怕你心中还有最后一点儿力量,那也就是我,我一定要把你救活,让你能够回到我的身边……”
      娜塔莎读不下去了。本不愿在众人面前流/出的泪水,顺着她的面庞落到手中,那个和她同名的姑娘所写的信上。
      “卡列金中尉在任务中负了重伤。”伊万忽然用沉得吓人的声音说,“可他本可以活下来的。我们把他留给一位老护林员照料,可是一个叛/徒——还是我儿时的朋友——带着敌人搜/查了护林员的小屋,把他们两人枪/杀了。”
      “这封信应该送到博物馆去,告诉将来的人们,什么是战争。”另一个战士开了口。
      更多的人只是沉默着。战争已经进行了半年的时光,战士们已经见过了太多的牺牲。可是此时此刻,一位已故战友的未婚妻的来信,却把前所未有的沉痛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不知什么时候,仿佛凝结不动的空气里,响起了娜塔莎的歌声。
      战前她曾经计划过:在音乐学院的入学考试上,她就要唱这支古老的俄罗斯歌谣——《北方的星》。可是如今,在如此沉痛的气氛中,她为什么要唱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一座高高的楼,里面房子紧相连。在其中有一间,光线最明亮……”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琴声……有人在拉着手风琴为她伴奏,金色的火光在蓝色的夜幕中勾勒出他的形象——是托里斯?罗里纳提斯。她从来没见过他弹手风琴。虽然他的音调并不很准,但他毕竟会弹她最喜欢的这支歌啊。
      “里面住着未婚妻,她比谁都可爱,好像北方的星,比群星更光辉……”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坐着倾听。整片营地上只有两个人站着——她和他……壮丽的银河铺展在他们的头顶,就像这年轻的天文学家曾说过的:星星是我们侦察兵的道路……就在他的头顶上空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像沾满了霜花似的泛着冷光。有如一个高傲的姑娘,怀着天真而冷淡的神情遥望着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大地。
      “她在痛苦里怀念远方人,她那一颗颗的泪珠,滴落在她订婚的戒指上……”
      面颊为什么又感觉到了不争气的泪水呢?娜塔莎一向是讨厌哭的啊。也许是为了被战争耽搁了的音乐学院的梦想;为了自己注定要在军大衣里度过的青春;为了那个从未谋面的也叫娜塔莎的姑娘;为了再也不能回到未婚妻身边的侦察兵中尉卡列金;为了营地上这些也许明天就会牺牲的战士……
      “未婚夫出门去,到那遥远地方,要等多少时光,他才能回家乡……”
      也许,还为了这个为她拉手风琴伴奏的青年。她仿佛觉得,那颗明亮的星星向他投下的光辉是那样冰冷。他默默地站在那清冽的光华下面,好像一座被人遗忘了的灯塔。
      “等到春天来临,他就要回来了,快乐将随着太阳升起!”
      当她终于唱完的时候,娜塔莎低低地说了一声:“请原谅!”就飞快地跑回掩蔽部里去了,不让任何人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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