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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七) ...

  •   “她在爱着,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伊万若有所思地目送着妹妹的背影。
      “也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
      他一直放在王耀掌心下的那只手,轻轻地捏成了拳头:
      “为什么?”
      王耀一直扣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慢慢地舒展了开去:
      “在战争的岁月里,爱情给人带来的痛苦,也许远远大于它所能给予的幸福。”
      “战争是不请自来的,爱情也是。”他的目光依旧越过人群,停留在熊熊的篝火上,“它们想要来的时候,没人阻挡得了。”
      “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要对它反抗到底。”王耀忽然挣脱开他的手,起身走开了,“……可是对爱情呢?”
      身旁突如其来的空虚感迫使他跟着王耀一直走到营地边上。当黑黝黝的杨树林就在眼前的时候,王耀蓦然转回身来。他一时收不住脚步,差点迎面撞了上去。借着漫天的星辉,而非已经遗落在身后很远的篝火,这天夜晚伊万终于第一次细细端详着王耀的面孔。
      这不是白天在杨树林里,无可奈何地任他取笑的王耀;也不是在罗迦切沃——别廖扎的林海雪原中,温顺羞涩地任他爱怜的王耀;甚至也不是互诉衷肠之前他所欣赏的“好朋友”王耀。一种异乎寻常的气质几乎让这张脸判若两人。直到一年以后,当伊万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手脚齐全地活过了斯/大/林/格/勒战役,他才明白过来:只有硬从鬼门关被拉回来、刚刚回到生活中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可是现在他能做的,只是将两手放在王耀的肩上,沉声说:“别这样!”

      “我本来以为你会去安慰娜塔莎的。”王耀答非所问地说,“作为男人,很明白怎么控/制自己。可是姑娘家究竟不一样。”
      隐然有一丝落寞爬上伊万心头,他发现此时王耀的所思所想压根不在他们彼此身上:
      “就让娜塔申卡自己长一长吧。如果是从前那样的日子,作哥哥的倒还可以宠宠她。可这是在战争时期……她自己也在部/队里,以后有更残酷的事情等着她啊。”
      他觉得王耀眉心那一道皱纹简直像是马刀劈出来的深沟,并随着王耀严肃的声音飞快地变宽变长,差点就要赶上装甲车履带在雪地上轧出的沟壑:
      “万尼亚……在娜塔莎来我们连之前,有过另一个卫生员。我记得很清楚,10月19日那天,我们连里的男人谁都没被打死。可是她,一个姑娘家,却牺牲了……当我们在泥泞的田野上给她挖墓坑时,这样的念头就老折磨着我。”那双夜一样深沉的眸子忽然直视着伊万,好像要将他整个吞没进去,“将来等我上了年纪,要是有人来质问我:‘为什么你一个男人活下来了,可是那些本该被你们保卫着的姑娘们,却被子弹打死,或是在被围困、被占领的土地上耗尽青春呢?’那时我可怎么回答……”
      这话听在伊万耳朵里,让他很想把王耀拥进怀里好好安慰一下。可他这会儿真不敢,尽管他们之前曾那样亲密过。因为他也在想那些本应幸福的姑娘:被百感交集所折磨着的妹妹;在被围困的城市里苦等牺牲者归来的未婚妻;在秋天的田野上牺牲的步兵连前任卫生员……假如他能够看透王耀的所有想法,那么他就能听到另一个姑娘的哭诉:“可是你们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还不打过来?我不是那些坚强的姑娘,我吃不了苦,可是让我拿什么相信你们能打回来呢?”
      他无言以对。仿佛王耀在他所不知道的那段时间里飞快地长大了。他觉得自己现在能给王耀的就只有一双默默倾听的耳朵。
      “看着你妹妹,我常常就想起我家的春燕……她还不识字的时候,就听得出日/本/轰/炸/机的声音,知道什么时候该就地卧倒。”温柔中带有心疼的神情霎时间浮现在王耀的面容上,“过了年她该满十二岁了。我常常就做梦:也许等我回到故乡的时候,和平就会来到我那饱经战乱的祖国?如果没有,我情愿自己再扛上几年枪,几年都无所谓!要是能让我妹妹长成大姑娘后不再遇到战争,当哥哥的人是什么都可以做的……”

      “也许等我回到故乡的时候……”
      直到这时伊万才忽然反应过来:有一件事情在过去几个月中,一直被他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给有意无意地忽视掉了——
      王耀是从遥远的异国他乡来到这里——来到自己身边的。有一天,王耀将回到祖国去。
      “……是啊,你将来是要回自己的祖国去的。”他好半天才找出一句话来,“而且谁也不能阻拦你!”
      伊万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人,因为他想做什么,全都能称心如意地做成。可如今他怀着几乎是孩子般的妒忌和痛苦,认识到令他骄傲不已的这句话要用来形容另一个人了。
      他的肩膀感觉到王耀的脸庞轻轻地埋了上去。
      “请原谅。”
      他托着王耀的下巴,将这张苍白的东方人的面孔抬了起来,尽量用最自然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要说这个……在我的祖国最艰难的时候,你和她站到了一起……每一个俄/罗/斯人都应该感谢你才对……”他再也抑制不住热烈的感情,声音激动得几乎变了调,“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要是我当时没能把你救出来,套你的话来说,难道将来要让别人质问我:‘你是俄/罗/斯母亲的儿子,为什么竟让这个年轻的中/国/人为她去牺牲,你自己反而活下来了?’”
      王耀的脸庞在他手上微微颤抖了一下,而他神经质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说来我还要感谢你的祖国……她把她的儿子中最美好的一个送到我的身边来。将来她比我更需要你的时候,你以为我会忘恩负义地霸着不还给她吗……”
      王耀挣脱开他的手,用自己的手蒙住了眼睛。
      “万尼亚……万涅奇卡!让我说一句和祖国无关的事情,就只说一句。”王耀猛地把手拿开,从那双夜一样的眸子里骤然发出白昼般的光辉来,“你读过《战争与和平》吧。你还记得皮埃尔对罗斯托娃说的话吗?‘如果我不是我,而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最好的人,并且是完全自/由的,那么此刻我就发誓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这个比喻应该让我来打。”伊万摇了摇头,“我才是不幸的皮埃尔,而你是罗斯托娃。”
      “别把我比成姑娘家。我是近卫军侦察兵王耀!”
      这句话王耀完全是以嗔怪的口气说出来的,就好像白天在杨树林里那无所顾忌的对话一样。伊万甚至觉到了某种轻松,尽管他清楚现在的气氛跟那时完全是两码事。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姑娘家,从来没有!”伊万郑重其事地说,“天底下有哪一个姑娘能像你这么好啊!”

      当他们一前一后地向着篝火旁的人群走去之时,王耀听见伊万在他背后唱歌。
      这支歌不是《别惹我们》,也不是《远在小河对岸》,也不是《英雄恰巴耶夫走遍乌拉尔山》,那些歌里至今回荡着1918——1921年那些激动人心的岁月。这是一支古老的俄/罗/斯民歌,当初,骑兵战士伊万?布拉金斯基在那个金色的黄昏向着王耀奔驰而来时,唱的就是它:

      “凄凉的捷列克河畔,四处弥漫硝烟。
      四万人的哥萨克骑兵在浴血鏖战,
      鲜血染红河畔,尸体遮盖荒原,
      倒在血海中的士兵有成千上万。

      我们首领知道,该让谁去征战。
      战士跃马奔赴疆场,我却下火线。
      哥萨克命运和自/由,全都属于他们,
      我却回到尘土飞扬、凄凉的家园……”

      整个营地上都跟着唱了起来,只有不会唱这支歌的王耀在百感交集地倾听。这支描述士兵命运的哥萨克民谣呵,当它第一次闯进他的耳中时,他就说过:“步行的人不可能唱得那样奔放和悲壮。只有骑手,才能有原野一样辽阔的歌声。”
      如今失去了战马的伊万,加入了他们步兵连。步兵战士们雄浑悲怆的歌声却像最快的骏马,一直要载着整个营地奔到天上去。

      “……啊,第一颗子弹,啊,第一颗子弹,
      啊,第一颗子弹飞来,马腿被射穿。
      啊,第二颗子弹,啊,第二颗子弹,
      啊,第二颗子弹飞来,伤在我心坎……”

      比之前听娜塔莎读信时,更深沉也更博大的一种悲痛,沉甸甸地压在王耀的心上。这正是伊万和战友们的歌声赠给他的新年礼物,他无从拒绝,也无从藏身。世界上的任何一处战壕,都不能将他从这悲痛中掩护起来。

      “……弟兄们啊,弟兄,一定要保重!
      跟随我们头领阿塔曼,不再有悲痛。
      弟兄们啊,弟兄,一定要保重!
      跟随我们头领阿塔曼,不再有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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