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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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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直舍不得放你走。”护士长帮王耀整理着身上新领到的军服,“伤员里面就你最让我省心。你又不喊疼,又不骂人,又不偷着卷烟抽。唉,我差点都要爱上你啦!”
这位约莫比他年长十岁,像个姐姐一样的护士长,每次和他说话都像故意寻他开心。为了掩饰这点尴尬,王耀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在镜中的映像上去。他半年没照过镜子了,跟战前相比是瘦了点,面部的轮廓硬朗了点,眉心还长了条不太明显的的纵向皱纹——前线的生活还给他带来了什么变化呢?莫非是脸上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可是横插一脚这种事,我是做不出来的。不然你那位意中人可只有伤心的份儿了。”护士长颇为自得地说,忽然就诡谲地凑到他耳边,“我猜你的意中人也在部/队里吧!这些天你老是脸冲着前线的方向发呆,没准是哪个可爱的女卫生员?或许就是娜塔莎那丫头?”
王耀起初还为她的前半截话不好意思,听到最后终于忍俊不禁:“如果是那样,伤心的人可多了去了。”
“那你就转告那蠢丫头一句话:小年轻摆个什么架子!明明心里想谈恋爱,嘴上还不承认!趁着年纪小,抓紧乐一乐吧……”护士长叹了口气,“谁知道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青春就那么短暂……”
直到王耀搭上后勤部的一辆卡车,赶往前沿阵地的时候,护士长的话还追着他的耳朵根。这话到底是说给谁的呢?反正他是不会转告娜塔莎的——如果他不想被姑娘那刀一样的眼神戳死的话。
当卡车开到离步兵连营地一公里开外的地方时,他从车上跳了下来。与战友们久别重逢的兴奋让他忍不住要迈开步子奔跑——然后就和他们迎上了。每一个人都快活地喊着“乌拉”,争先恐后地上来和他拥抱,把自己的帽子高高地扔到天上去。“你可真会挑日子回来!趁着这两天不行军,晚上我们欢迎一下1942年吧!”有人喊道。
当他好不容易应付完所有人的嘘寒问暖后,已经接近中午了。他唯独没有看见那个据称已经调到步兵侦察连的伊万布拉金斯基。但是王耀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王耀想要找到的人,没有找不到的!”他学着伊万的口气对自己说。
在俄/罗/斯的原野上,哪里没有神奇而美丽的森林啊!
王耀爱森林,因为他爱生物学。伊万布拉金斯基也爱森林,因为他是森林的儿子。
当王耀走进营地边上的这片杨树林时,他看见他了。
伊万坐在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下,背靠着树干,腿上用木板垫着一张纸。他在专注地用一截小铅笔作画。清冷而澄澈的阳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尖,从蓝得耀眼的冬季晴空中向他倾泻而下,落到他的银色头发上就变成了蜜一样温暖的琥珀色。仿佛这阳光是应着大自然的请求,从天而降,为这林神似的美男子加冕。
王耀悄无声息地站在另一棵大树的后面。他望见在那专心致志、无暇他顾地俯向画纸的面庞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和王耀这天清晨在卫生营的镜子里看到的完全一个样。
在王耀最早的记忆里就有一片阳光下的树林。两三岁的时候,妈妈带他去给外婆下葬。他压根就不记得外婆的模样和家人的哭声,可他永远记住了墓地上空飒飒作响、闪闪发光的树梢。大自然将死亡展示给他的同时,也向他证明了生命的异乎寻常的魅力。许多年后的此时此刻,他觉得伊万身上的阳光仿佛溪流般向他奔来,涌进他的胸膛,化为一双羽翼从他肩胛骨下面飞出,犹如幼年时大自然允诺给他的一份象征着不老不死的礼物——正是这个林神似的青年,单枪匹马地将他的青春生命从死亡那里抢了回来……
就在这时,林神将画板往身边一放,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我的不听话的小白马,你还要在那里藏多久啊?”
王耀一下子觉得自己像个被当场抓住了错的小孩子。他竭力摆出一副军人的姿态,迎着伊万走过去,却发现不知所措的两手压根没有地方放。于是他就像大人物们讲话前那样清清嗓子——寒暄寒暄许久不见?感谢感谢救命之恩?好像都不合适。自从伊万将他一路抱回来后,还真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仿佛有一只愉快的小火星,从伊万的一只眼睛跳到另一只眼睛里:
“卫生营到底不是个可以长住的地方!”伊万响亮地笑了一声,“你那侦察兵的本事都休养掉了吧?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看了我半天,可你一来我就感觉到了!”
这话激起了王耀一点不满和淘气的心思。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个合格的侦察兵——同时也为了在休养之后找个人练练手,王耀猛地抓/住伊万的肩臂,想要用平日的看家功夫教训一下。可是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被仰面摔到地上的那一个竟是他自己。
也许那不能定义为摔。因为伊万的臂膊始终小心地环着王耀的脊背,不让他碰到冻硬了的地面。伊万只是就势揽住他的后背和腿弯,虚张声势地往地上一晃,然后就把他抱到怀里去了,就像当初抱着他走在雪原上一个样。
“向你道个歉吧,你还是有点本事的。”伊万笑嘻嘻地贴着他的耳朵说,温暖的呼吸几乎让他打了个战栗,“可是别忘了,我也会抓俘虏啊!”
当身子刚陷到这个坚实宽阔的怀抱中时,一瞬间所有的树枝上都绽出绿油油的新叶,所有的叶片后面都传出清灵灵的鸟鸣,在王耀的眼前耳畔像风一样旋转呼啸。他就这样茫然若失地躺了片刻,直到听见“俘虏”这个词的时候,才在蓦然的恼羞成怒中急得满脸通红。他一声不吭,试图挣脱开伊万的钳制,却发现这个怀抱比他想象中更有力。
“你简直是头熊瞎子!”他终于开口埋怨道,“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那天晚上是你有伤在身。”伊万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他,“可这会儿你该明白了,就算你完全恢复了,你也还是挣脱不了。”
这蛮不讲理而又略带嘲弄意味的语气,可真把王耀惹恼了。正当他打算竭尽全力挣脱开来时,伊万忽然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要是再不听话,我现在就这么把你抱到营地上去。”
“你要是敢那么做,就别指望我以后再和你说话。”
“啊——啊——”伊万拖着长腔,依旧一脸嘲笑地望着他,“那就走着瞧吧,反正全师都知道,那天你是我一路抱回来的。”
于是王耀立刻不声不响也不动弹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敢一辈子不和伊万说话,但他明白伊万是真敢把他抱到营地上去的。他自暴自弃地把脸往外面一扭,闭上眼睛,但伊万快快活活的笑声还是闯进了他的耳朵。
“你呀,你呀……”伊万终于肯把他放下来,让他背靠在白杨树上,两手扶着他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毫无预兆地,伊万一下子把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怀着几乎不顾一切的热情,久久地吻着,就好像那林海雪原中的一夜般。
王耀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事实上,伊万刚一开始吻他,他就什么都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伊万终于把他放开时,忽然又望着他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最后大笑着跑出了树林为止。
王耀一个人留在这棵白杨树下。他从脚边拾起被伊万遗落下的画板,发现他自己的模样儿正从上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他坐下来,久久地捧着这幅画,久久地对着它埋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