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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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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前线道路总是这样:刚刚被炮弹翻出了冰雪下的黑土,很快又被沉重的装甲车履带和无数双军靴碾压得坑坑洼洼。卫生营的卡车就沿着这泥泞不堪的路,跟在部/队的后面前进。
脊背上的刑伤迫使王耀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担架上。他比其他伤员都要心平气和,总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卫生营的帐篷里,或是跟着卡车转移。他将两臂交叉平放在担架的枕头上,略略垫起身子,望向不久前还被敌人占据、如今已经被自己人夺回来的土地。一种温柔而惆怅的宁静弥漫在他心头,使得他像婴儿那样时常沉浸在混沌的朦胧中。
当卡车从别廖扎村近旁的森林边上驶过时,一阵热流从心头直涌上他的面颊。他一时手足无措,就借着俯趴的姿/势,一下子将脸埋进手臂里去。可脑海里一个调皮的小声音却不识相地提醒他:那天夜里,当伊万的嘴唇恋恋不舍地从他嘴上移开时,他也正是在羞得不知所措的状况下,就势将滚/烫的脸颊藏在伊万的怀里,弄得好像是他自己投怀送抱一样。
“难道我那一夜还不够软弱吗?”王耀又羞又恼地埋怨着自己,依旧将脸埋在两臂之间。他觉得颠簸着他的不是这行驶在泥路上的卡车,而是一种甜/蜜、惊惶、惆怅与无力感交织着的感情。它就像那一晚伊万的怀抱一样,紧紧地环绕着他,令他挣扎不得。
许久以来他一直在挣扎。正像他在侦察时对自己说的那样:这大魔王好像钻进他心里,将他自入伍以来就力图隐藏于心的、最柔/软的一面揭了开。终于,在那一夜,伊万的手百般爱怜却又毫不让步地蒙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的时候,他投降了。
“我是爱着的……”他想起了自己受/刑时怎样回答德/军少校的话,于是仍然像受/刑时那样欢欢喜喜地笑了起来。
当十二月快要过去的时候,战线已经向前推进很远了。在过去十天的阶段性胜利之后,战争双方重又陷入暂时的相持。于是卫生营就在距部/队驻地十几公里的地方驻扎下来。
较之那些被地雷炸伤、被子弹击中、被炮火轰伤的兵士,王耀的刑伤到底不算重。另外多亏他身体底子一向很好,卫生营的护士长在最近一次给他换药的时候宣称:再歇个三天他就可以归队了。“恋爱了吧,小家伙?”护士长冷不丁地问他。当王耀有点儿发窘地问她为何下次结论的时候,她怀着老于此道的女性的骄傲,冲着他眨眨眼睛,“因为你这几天都像喝多了一样。要不是在你身上闻不到酒气,我简直都要向主/任医生告你一状。”
自从被送进卫生营以来,王耀只象征性地喝过一次酒。前两天来了位首/长,给王耀颁发了一枚勋章:由于“白鹤”在收复罗迦切沃——别廖扎地区的重要贡献,小分队全体活着和牺牲的成员都得到了褒奖。按照军/队的传统,王耀要将勋章放在伏特加里面,然后将酒一饮而尽。“喝吧,年轻人,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枚。”
王耀小心翼翼地喝着这杯意义非凡的伏特加,勋章的尖角不时轻刺着他的嘴唇,蓦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喝伏特加时被呛到的难堪:那时伊万忍着笑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儿……
王耀走出卫生营的帐篷,近旁躺着一截被炮火连根拔倒在地的雪松。他拂去了树干上的积雪,坐在上面。他发现身边的树皮上刻着一个心形,里面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И”和“Я”。
也许在和平的战前时光,曾有一对愉快的恋人来到这里,那时他们大概相信,爱情会像这高大的雪松一样长久,于是就在树干上刻下了彼此名字的开头。犹如在梦中一样,王耀久久地凝视着这小小的痕迹。直到从他的指缝里,落下了被他攥在手心融化了的一把雪水。
“万——尼——亚!”
他听见有人在呼唤。
“万——尼——亚!”
他没有抬头,眼睛仍旧出神地望着晶莹的雪水下面的两个字母。
“伤员同志,您看见万尼亚了吗?”他听出来是卫生营里一个女护士的声音,“就是那个被炸伤肩膀的万尼亚?季莫菲耶夫,一大清早不知晃悠到哪去了。”
“在俄罗斯,名叫万尼亚的人最多。”他答非所问地回应了一句。女护士抱怨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但他还是能听见她放大了嗓门的喊声:“万——尼——亚!你到底在哪儿?”
“万——尼——亚!”他默默地喊道,“万尼亚!你到底在哪儿?真的有过你这个人吗?”
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在那一夜他不怎么清楚的意识里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这会儿他都怀疑,当时自己的眼睛有没有看见伊万。那个高大英俊、威风凛凛的青年,把他送回自己人那里后就忙着参加战斗去了。这些天部/队里谁也没来看他,毕竟除了伤员,别人是不能随便往卫生营拐的。
就在这时娜塔莎来了,她到自己的上级卫生营护士长那里办事,顺便来看看王耀。他请她坐在雪松树干上,发现她今天格外容光焕发。在他的印象里,娜塔莎是个严肃的姑娘——可是这会儿,她一笑起来,就特别像她那爱说爱笑的哥哥了。
娜塔莎当然有理由高兴:一来哥哥从九死一生的任务中平安归来,还获得了勋章;二来自己的家乡被收复了,她还跑到家里和爸爸妈妈坐了一会儿;三来上级同意了哥哥调往步兵连的申请——失去了战马的骑兵布拉金斯基,在任务中的表现证明他足以胜任步兵侦察员。
王耀安安静静地听着姑娘热情洋溢的讲述,只有当娜塔莎怀着显而易见的厌恶,提到住在她家里的德/军少校及其情/妇的时候,他的脸色才骤然一变:
“娜塔莎,好姑娘,不要说那些行么?”
“那就不提他们。我倒是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向你传达步兵侦察连全体战友的问候!”她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片儿,递到他手里,带着轻微的嘲笑口吻继续说道,“这是我们那位聪明的天文学家绘制的星空图,就是哥哥和你回来的那一夜的星星……”
“托里斯的感冒好了吗?”王耀感激地端详着朋友专/业精细的笔法。
“你们回来的那一夜就全好了!所以他非说那天的星空是吉兆,就画了这么一幅出来,托我带给你,说这能保佑你尽快归队。可是谁也没想到你会痊愈得这么快啊!”娜塔莎竟像个小女孩一样大笑起来,这不寻常的情景差点吓了王耀一跳,“还是天文系的大学生哪!我看倒像是中世纪迷/信的占星学家……”
“娜塔莎!”王耀忽然庄重地对她说,“你要知道,托里斯是个好青年……”
“能真心实意地把你当做意中人的,却只有一个……”
这时娜塔莎忽然站起身来,不自在地捻着自己金黄的辫梢,漂亮的小脸像扑克牌上的黑桃皇后一样绷了起来:
“我问你,一个人在最脆弱的时候的一/言/一/行,算数么?”
王耀愣住了,眼神一瞬间变得飘渺起来——那永生难忘的一夜,正是他最脆弱的一夜……他甚至没有留意到娜塔莎什么时候悄悄走掉了。
可是娜塔莎并没有立刻搭车回前沿阵地。她在卫生营的地盘上漫无边际地走着,辫梢在手里捻出了汗也毫无觉察。
意中人,意中人!今天王耀跟她提到了这个问题。前一阵子,在她最难过最脆弱的时候,她自己想到了,好像那会儿她还眼泪汪汪地扑到托里斯怀里去了吧。不管是扑到谁的怀里,那么失态的表现可都有损她的体面。
这些事情想起来就头疼,那就别想了,自己寻点开心吧。娜塔莎一向是善于自得其乐的。于是她哼起了一支快活的小调,两手往腰间一叉,蹬了一下靴跟,轻盈地绕了个圈子,非常巧妙地扬着她那端然不动的美丽的头颅,向着周围假想的观众略一回顾,就高高兴兴地跳起战前学会的一种舞步来。
她日常的架子摆得有多么高不可攀,她跳舞时就有多么天真烂漫。就好像她不是在艰苦的前沿上,而是按照自己战前的生活规划,已经考上了音乐学院似的。她已经想好了,王耀归队的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正好赶上过新年,没准儿还要开个庆祝会呢。到那时她就把今天温习的这支舞好好地跳出来,让所有人都看一看,她是个多么好的姑娘……
她甚至都觉得那命中注定的意中人已经来到了她身边,正和她一起跳舞。于是当舞步结束的时候,她自作主张地添加了一个双人舞的动作——像一位高傲的皇后那样伸出手来,等待着假想的骑士吻一吻她的手。
这一切都很完美——要不是这会儿她万分沮丧地听见一阵大笑——卫生营护士长正靠在帐篷边上,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我们的娜塔申卡正表演她的拿手戏哪!亲爱的朱丽叶,你心中的罗密欧是哪一位啊?”
事后娜塔莎一再后悔:当时就应该高傲地翻护士长一个白眼,然后不失尊严地离开。可是一听到“罗密欧”,她的脸没来由地烧得通红,在护士和伤员们恶作剧似的笑声中跑到路边,拦了一辆开往前线的车,就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