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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两处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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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来的。
嗓子里被痰和黏液堵得满满的,咳嗽两声还带出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儿。他勉强睁开眼睛,视线朦朦胧胧。周围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凄凄切切,好像破碎的玻璃在划拉他的耳膜。他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慢慢变得清晰,他终于看到了伏在榻边的两个女人—皇后和懿贵妃,她们早没了素日里清贵高雅的仪态,一个个满面泪痕,妆容凌乱。懿贵妃眼睛尖,看到皇帝苏醒,立刻道:“万岁爷醒了,快,传太医来。”
太医就侯在屏风后面,闻言快步赶来,仔细搭了脉,又看了看舌苔,对皇后和贵妃道:“娘娘,皇上如今魂不归心,奴才需要给皇上施针。”
“那有劳太医了…”皇后听了,赶紧拉着懿贵妃往后退了几步。懿贵妃看到太医取了银针往皇帝的手腕和指尖上扎,血珠子一下子就冒出来了。而皇帝也随之发出一句简短的呻吟,懿贵妃听到了,泪水一下子就又涌出来了。皇后捏了捏她的手,悄声在她耳边安慰道:“你不要哭,不然一会儿皇上看到你的眼泪,也要难过的。”
懿贵妃哽咽地答应了,这时候太医已经施针完毕,皇帝的眼睛终于有了些焦距,他四下看一圈,动了动嘴唇,道:“大阿哥呢?”
“淳儿看到您晕倒,吓得一直哭。妾就让乳母哄着,好不容易等他睡着了,妾就让人抱他回西所了。”懿贵妃揩了揩眼泪,答道。
皇帝听后安心了不少,便道:“既然睡着了,就让他好好歇息,朕没有事儿。”他才刚从昏迷里苏醒,声音嘶哑,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喘气。皇后赶紧端过茶水喂着他了两口,他才缓和一些,脸上稍稍有了些人色。懿贵妃上前靠在榻边,握住皇帝已经瘦得病骨支离的手,含着眼泪,道:“皇上…妾请求您,不要再吓唬妾了,好么?”
皇帝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道:“朕答应你。”
“皇上…”懿贵妃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奴才有事求见皇上。”
是肃顺,皇后和懿贵妃不由得拧起了眉头。自从来到热河后,肃顺嚣张跋扈,随意进出烟波致爽如入无人之境。皇后是个重规矩,守礼节的人,为此曾多次与皇帝进言,可是总是不了了之。如今皇后和贵妃都在这里,他也不知道避嫌,就那么直愣愣走了进来,因此两人心里愈加不满。但是皇帝却没有多顾忌,直温和地对两人道:“你们也累了,先回去,朕有话对肃顺说。”
懿贵妃有些依依不舍,皇帝看了看她泪迹斑斑的秀脸,笑着道:“都成花猫了,不去洗把脸么?”
懿贵妃听了也觉得不好意思,便松开皇帝的手,拿着帕子揩了揩脸,和皇后一起跪了安,便默默地退出去了。
出了主殿的两人都没有回去歇息的心思,懿贵妃便陪着皇后绕着湖泊一直走到了如意洲才停下来。皇后望着烟波浩渺的湖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与懿贵妃对望一眼,轻声道:“说句犯忌讳的话,皇上的身子,我眼看着撑不过几日了…”
懿贵妃的眼泪早就干了,她站在皇后身侧,雪白的领巾被微风吹起,素净的面容宛然如玉。她低下头看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入宫快十载,岁月倒还是厚待自己,面庞依然年轻秀丽…只是很快,她就要变成一个孤零零的寡妇了….
她叹了口气,低声道:“皇上膝下只有大阿哥一个皇子,我倒不是担心淳儿继承法大统,只是他毕竟是个不到七岁的孩子…”
皇后的话语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只道:“想来皇上自会安排辅政大臣。”
“依皇上现在的态度,肃顺肯定是辅臣之首…可是,姐姐看他如此嚣张跋扈,将来…”懿贵妃试探性地问道。
“肃顺嚣张不假,但是我们二人只是一介女流,若是真有那一天,也是尊为太后,退居幕后。哪里能对前朝的事情指染半分呢?”皇后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懿贵妃一眼,道:“皇上在的时候,许你在旁边听也罢,读读折子也罢。万事自有皇上担着,若是皇上不在了,谁又能护着你周全?肃顺是个不懂规矩的,也只能等咱们的皇儿大了才好做决断…你啊,也不要太心急了…”
“姐姐的话,妹妹听进去了。”懿贵妃有些不甘心,但皇后话中不染政事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她也不好再说别的。只得陪着笑道:“起风了,咱们回去罢。”
又过了几天,皇帝的精神仿佛好了些,懿贵妃领着载淳去看他。见他半靠在床榻上办公,脸上也多了些血色,便心里又存了些侥幸,想着说不准皇帝养些日子又能好起来。她和载淳一起给皇帝问了安,又半跪在榻边,含着笑容温柔地道:“万岁今儿可觉得身子好些?”
皇帝见到她们母子,便心生宽慰。他停下手里头的工作,先摸了摸载淳光溜溜的额头,又执了懿贵妃的手,温和地道:“朕这几日好多了,虽然饭用得少些,可是精神眼见着好了,如今每天倒可以坐着两三个钟头。”
“那便是好了,陛下可一定要好生保养,万万不能累到自己。”懿贵妃望着皇帝日益消瘦的脸颊,心里头一酸,眼睛不知道怎么就湿润了。皇帝看到她的眼泪,便温言道:“怎么又哭了,都是做额娘的人了。”他搂过载淳,逗他道:“你瞧瞧,是不是你又惹你额娘生气了,她又在掉金豆子。”
载淳不依,气鼓鼓地道:“分明是汗阿玛惹额娘伤心,额娘每次看望您回去,都要背着人偷偷地哭。”
皇帝面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哀伤,不过他很快就掩饰好情绪,谆谆教诲道:“以后你额娘伤心了,记得替皇父多安慰她,知道吗?”
“儿子明白。”载淳人小主意大,立刻从皇帝怀里滑下去,跑到自己母亲身边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劝道:“额娘不要哭了,哭坏了眼睛就不漂亮了…”
“啊呸。”懿贵妃听着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道:“谁教你这些油腔滑调的,倒用到自己老娘身上了。”
皇帝听了只是笑,懿贵妃责怪地看他一眼,道:“您别总教淳儿这些,他年纪还小呢…”
皇帝直喊冤,道:“朕分明没有说话,你怎么还把锅扣到朕头上了。”
懿贵妃抿着嘴巴笑,可巧这时候宫女奉上汤药,她便服侍皇帝喝了,又瞧了瞧皇帝的神色,道:“皇上若是累了,妾就先回去了。”
“不打紧,朕把这些折子看完再歇着。”皇帝用茶水漱了漱口,接着道:“朕有件褂子在炕上,衣领子松了,正想请你帮朕改改。”
“好。”懿贵妃一口答应下来,她绣工了得,平常帮皇帝放个样,收个领子倒是常见的活儿。于是便带着载淳在炕上坐下,她才穿好线,就看到载淳拿着案几上的花生酥在炕上扭来扭去,便轻斥道:“在你汗阿玛屋子里,坐也没个坐样,教给你的规矩都混忘了?”
载淳扁着嘴,把花生酥丢到一边,嚷道:“我要去汗阿玛那边…”
“小点声,你汗阿玛身体不好,又忙得厉害…”懿贵妃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就看到皇帝向载淳招招手,道:“淳儿,你过来。”
载淳很高兴地跳下炕,向自己的父亲走去,皇帝揽住他,父子俩个头贴头地说起悄悄话来。懿贵妃毫无办法,只能笑了笑,心里道:谁让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呢,娇惯得也太厉害了些。
载淳去皇帝那里呆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他爬上炕,钻到懿贵妃的怀里,奶声奶气地道:“额娘抱我。”
“怎么还撒起娇了?”虽然嘴上不依不饶,但懿贵妃还是停下手中的活儿抱起了他。载淳圆圆的脑袋蹭蹭自己母亲的臂弯,便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他把手中紧握的东西递给懿贵妃,道:“汗阿玛说这个是留给我的,但是我年纪太小了,若是信的过自己额娘,就给额娘保管。”他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亮晶晶的,继续道:“我当然相信额娘啦,这个世界上,额娘是我最亲的人了。”
懿贵妃接过来仔细一看,便认出这是皇帝素日里常挂在身边的“同道堂”玉印。她惊讶之余抬眼望向皇帝,却见到皇帝也在用充满温情的目光注视着她,良久,才听到皇帝道:“若是朕不在了,此印代表皇权,愿能保你们母子平安。”
懿贵妃捂住嘴巴,生生地堵住了即将溢出口的呜咽声。皇帝见状招招手,让她伏到榻边来,伸手一点一点抚摸着她柔软的鬓发,又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这个不饶人的脾气也要改改,不然往后再没有人护着你了,明白了吗?”
懿贵妃点点头,眼泪像珍珠似地嵌在腮边,皇帝替她揩去了,微笑地安慰道:“朕要小憩一会儿,你带着淳儿回去罢。”
“那妾跪安…”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皇帝被一群太医围着诊治,汤药一副一副地喝下去,状态不见好也不见坏。有次睡醒了精神好些,还传升平署来问八月的戏排了些什么,当时丽妃在一旁伺候着,回来便与懿贵妃道:“皇上肯定比之前好多了,都问了升平署要八月排的戏单了。”
这确实是一个好兆头,但是过了两日,情况便骤转直下。先是皇帝夜里突然惊醒,直嚷着腰疼,甚至疼到不能卧床,只能半坐着靠在榻上。到了第二日就开始不停地呕吐,一开始还有实物,后来吐出来的都是清水。太医开了方子,皇帝却喝不下汤药,勉强喂了半碗,竟然连汤药也一起吐了出来。太医们围在一起会诊,仍然束手无策,这样拖到第三天,皇帝开始发高热,血从鼻子、嘴巴里涌出来,下午的时候就已经陷入昏迷了。
一种恐怖的氛围弥漫着避暑山庄,嫔妃们按照位份高低依次去看望皇帝。有些小嫔妃看到皇帝面无人色,骨瘦如柴地昏睡在榻上,进得气多出得气儿少,都吓得纷纷落泪。而皇后、懿贵妃两人干脆宿在了主殿,方便照料。听到暖阁里小嫔妃的呜咽声,皇后立刻心生不豫,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懿贵妃在旁边看得分明,立刻打起珠帘走进暖阁,冷着一张面孔斥道:“哭什么?别以为在行宫里就可以不讲规矩了,皇上还在呢,你们哭嚎成这样给谁看?”
几个小嫔妃才入宫没几年,听闻此言吓得浑身颤抖,纷纷伏地磕头。懿贵妃吩咐安德海道:“带着她们回自己的住所去罢,没事不要出来走动。”
安德海“謶”了一声,端起笑容对着几个年轻的嫔妃道:“各位主儿,咱们这边请罢。”
几个嫔妃畏畏缩缩地跟着安德海出了门,懿贵妃才觉得心里的气顺了不少。她凑近了看着皇帝,尚在昏迷中的他面色萎黄,嘴唇灰白发青,人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仿佛随时随地就要没了声息。她看着看着,眼睛慢慢地模糊了。皇后走到她身侧,轻轻的依偎着她,两人安安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在安慰着彼此悲戚的内心。
皇帝终于在黄昏的时候苏醒了过来,他双眸明亮而有神,两颊红彤彤的,说话都比之前有力气了不少,也不再咳血或许呕吐。太医们连忙上前搭脉,面色却是一沉,心说这大约回光返照了,皇上只怕熬不过今晚。而皇帝在太监的服侍下喝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后,吩咐道:“去传皇后、贵妃、大阿哥、肃顺、端华、载垣、景寿…速来觐见..”
“万岁爷急召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大阿哥觐见!”
“万岁爷急召肃顺、端华、载垣、景寿…”
众人都候在烟波致爽的周围,听到传唤,便马不停蹄地往暖阁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