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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遥岚破月(贞兰窗户纸被mini 发现了) ...

  •   懿贵妃来的时候,皇帝刚服了药,身上的虚汗收了好些,面容也看着精神多了。他让御前的宫女奉来蜜水,喝着祛祛嘴里的苦味。见到懿贵妃由太监引进来,便挥挥手让伺候的人下去,径自披了一件褂子坐在案前,又对懿贵妃招招手,道:“你来。”
      懿贵妃以为皇帝要让她伺候磨墨,便轻轻挽起袖口准备去取墨条,谁知道皇帝却让她放下,将手边的折子递给她,道:“你读读这个。”
      “妾不敢。”懿贵妃根本不敢伸手去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从前她是懿嫔的时候曾经帮着皇帝分类奏折,但是此事被御史知道后严肃警告。再加上她与肃顺就戊午科场案发生了争执,皇帝很生气,之后再没有让她帮忙参与政事。因此她来了热河之后一直很守嫔御的规矩,再不问前朝的事情。如今皇帝递给她奏折让她读,那真真是要把自己吓死了。
      “朕许你读一读。”皇帝今天耐心很足,还额外解释一句。“是老六寄来的折子。”
      “是请万岁起驾回京的折子吗?”懿贵妃眨巴着眼睛,目光落在皇帝苍白消瘦的面孔上,道:“可是万岁您的身体….”
      “是老六和桂良、文祥等人上奏的《通筹夷务全局折》。”皇帝催促着道:“读呀。”
      “是…”懿贵妃打开了折子,用一口清脆流利的北京话读了起来。
      “奏为通筹夷务全局,酌拟章程六条,呈览请议遵行事。窃臣等查各国事件,向由外省督抚奏报,汇总于军机处。近年各路军报络绎,外国事务,头绪纷繁,驻京之后,若不悉心经理,专一其事,必致办理延缓,未能悉协机宜。请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王大臣领之。并请另给公所,以便办公,兼备与各国使臣接见。其应设司员,即于内阁、部院、军机处各司员章京内,满、汉各挑取八员,作为定额,轮流入值,一切均照军机处办理….”
      听着懿贵妃读完了,皇帝抬起眼皮望了望她,道:“读完了?读明白了么?”
      懿贵妃摇摇头,虽然她聪慧,入宫之后学习勤勉,也能够识文断字。但是毕竟长于京师之间,从未与洋夷等打过交道,也不懂奕訢说的这个总理衙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皇帝从椅子上支起身子,点着折子上的字给她解释。“老六的意思是,如今洋夷要派公使驻京,那么此后与夷人打交道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以前的夷务基本都汇集于军机处,但是现在看来已经不够用了,既然如此,就应该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再由宗室和王公大臣领衔担任,负责与夷人对话。”
      懿贵妃听着皇帝语气平和,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又靠回了椅子上,疾病缠身的他看起来枯瘦虚弱得只剩一把,但是一双眼睛却很明亮。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懿贵妃,道:“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这…”懿贵妃很想说皇上臣妾一个女流,哪里懂得什么夷务。但是又怕皇帝嫌弃自己蠢笨,便道:“六爷和洋人们打过交道,想来说得也有些道理…”
      “唔…”皇帝让太监们上来敬烟,自己持着烟枪轻轻敲了敲桌沿,轻薄的白烟萦绕在他的指尖,倒让懿贵妃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吸了半刻钟的烟,又递给懿贵妃一封折子,道:“你再看看这个…”
      懿贵妃打开折子,看到没有署名,便知道这是一封密折。但是让她触目惊心的是上面劈头盖脸都是对恭亲王的指责。写折子的人说奕訢自签订了合约,就与洋人来往密切,今天去这个公使的宅院喝酒,明天去哪个公使的寓所吃饭,还相互赠予礼物。而洋人尚未完全退兵,奕訢这样与洋人们往来,其心叵测。再有一个,皇帝离京,恭亲王与老丈人桂良、文祥、宝鋆等人自成一派,隐隐有抱团之势。况且经此一事,恭亲王在朝中的势力日益扩大,不可不防范…懿贵妃看到此处,手指都发抖了,她霍然抬头,对皇帝道:“陛下…六爷留京谈判,是您授予的,如今费尽了心思才安抚了洋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怎么被安上了居心叵测的帽子…”
      皇帝摆了摆手,让装烟的小太监下去,自己缓缓喷出了肺里最后一口白烟,才背过身子对着懿贵妃,淡淡道:“如此说来,贵妃是觉得老六忠心无二,并没有抱团结交朝臣之嫌,是么?”
      “若是臣妾说,这上折之人才是居心叵测,妄害忠良。”懿贵妃秀脸涨得通红,也不顾什么后宫不能干政的祖训,梗着脖子一气都说了。“六爷年少受您看重,奉旨在军机处行走,便已经惹得众人议论,言从没有过近支宗室进入军机。如今洋人占据京城,他不负众望地与洋人周旋,好不容易有了一些成果,又要被人说成结党营私。臣妾都替六爷觉得寒心…”
      皇帝却转过身子,秀目中泛起一抹冷厉,漫漫道:“朕倒忘记了,贵妃一向与老六交好…”
      “皇上…”听得此言,懿贵妃浑身一个激灵,涌上脑门的热血一下子就冲散了。她垂下头,又重新跪回地上,眼睛盯着地毯上繁丽的花纹,低声给自己辩解“皇上…臣妾不是…”
      “人皆有私心,这点倒无可厚非。”皇帝站了起来,披在肩上的褂子流水一般滑落。他慢慢踱步到懿贵妃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朕与他年少一起长大,何尝没有兄弟之情?但是老六仗着王爵的名号,与大臣们结交,与洋人往来,这是实话。若他日羽翼丰满,振臂一呼,京城里随者千万,这,便是隐患。”
      “皇上!”懿贵妃心里大急,赶紧仰起头,道:“六爷不会…”
      “你便笃定他不会么?”皇帝笑了起来,但是那笑容只挂在他的嘴角,并没有真正渗入皮肉。他冷冷地道:“坊间传闻朕与老六争储,但是朕实话告诉你罢。朕居长居嫡,一直都是先帝内定的储君。是老六,他才华斐然,不甘心居于人下…”他的声音突然放轻放缓,继续道:“朕明白他的心思,所以一直予以重用,只是现在,朕也不得不防范起来。洋人与他交好,美酒款待,很难说没有那种心思,若是朕再和从前一般捧着他,只怕是祸患。”他转目于懿贵妃,忽然道:“你听说过汉武帝晚年那场巫蛊之乱么?”
      懿贵妃点点头,她在宫中熟读史书,当然知道汉武帝晚年的巫蛊祸事,那场纷乱中,皇后卫子夫被迫自尽,卫太子刘据兵败身死,荣极一时的卫氏被连根拔起,令人唏嘘。可是皇帝这个时候提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呢?
      皇帝望着懿贵妃困惑的眼神,便道:“许多人都道汉武帝晚年昏庸,但是你觉得精明决断如他,只是听信了小人的谗言,所以才酿成了惨剧吗?”
      懿贵妃冰雪聪明,已然明白。“皇上的意思,是因为卫氏一门五侯,树大招风,所以才….”
      孺子可教,朕真没看错人。皇帝心中默默称赞一声,继续道:“虽然卫氏一族皆是忠心之臣,但是一门五侯,又有皇后和太子做依仗。这便是他功高盖主,驾凌皇权的资本。汉武帝防范他们,是因为他们有作乱的资本,而不是有不臣的心思。”他的双眸如同潭水,深不可测,让人看着便觉得遍体生寒。懿贵妃打了个冷颤,轻声道:“所以皇上,您防范六爷,不是因为他心思不纯不忠,而是因为他日益权重,簇拥渐多,是么?”
      “爱妃所言,朕甚欣慰。”皇帝夸赞了她一句,又沉声道:“君臣之间,本也不能靠情分维系。韩非子曾言,君臣上下一日百战,正是如此。所谓帝王,便是要有御人的能力和制衡的手段。若是一方独大,或者异军突起,对君主而言便是威胁。所以最沉稳的办法便是君王高高坐于庙堂之下,居中仲裁,让势均力敌的双方博弈,这才是上上之策。所以朕提拔肃顺,又重用老六,正是这个用意。你真以为朕不明白这个密折是何人所写么?”
      “所以,皇上一早就知道这密折是肃顺的人所写…”懿贵妃睁大了眼睛,好像今天才认识皇帝一般。“您让臣妾读折,是为了教诲臣妾么?可后宫不得干政,您为何与臣妾说这么多…”
      真是聪明精怪的女子,实在难蒙。皇帝心里想着,便微微笑起来。他感到嗓子发干,一股咳意涌了上来,怕又要吐血,惊着懿贵妃,赶紧喝了两口热茶润了润,再换了温和的神色对懿贵妃道:“你过来,来朕面前。”
      懿贵妃依言上前,皇帝执起她玉葱般的手指放在唇角吻了吻,继而微笑道:“你不需要知道朕的用意,但是无论朕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和载淳。”
      懿贵妃被皇帝的柔情触碰的心都化开了,她的眼睛渐渐浮上了水雾,却听皇帝轻声道:“回去罢,朕一个人好好眠一会儿,你去陪陪载淳。”
      懿贵妃抹了抹眼泪,又给皇帝跪了安,这才起身告辞。皇帝见她走出了暖阁,这才用帕子捂着嘴不顾一切地狂咳起来,待放下手帕,便见到洁白的丝绢上那一汪深红可怖的血迹。他感到死亡的翅膀已经在他的肩上煽动,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凄凉道:“命啊,都是命…”
      正对他屏风后面传来一丝轻轻的抽泣声,皇帝闭了闭眼,道:“出来吧,皇后。”
      一个身形清瘦的女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正是皇后。她穿着湘妃色的挑丝旗袍,罩着秋色绣如意云纹的比甲,虽然已经四月了,她还是戴着一根香色嵌红玛瑙的抹额。皇帝注视着她,良久才开口道:“头风发作得还厉害么?让太医好好再拟方子给你配药吃。”
      皇后在他面前跪了下来,稽首磕头,肩膀都因为哭泣微微发抖。“皇上咳疾已经如此重了,还惦念臣妾和贵妃,臣妾们感念恩德,却无以为报。”
      皇帝却不为所动,只淡淡道:“皇后如此伤心,是在哭朕呢?还是在哭贵妃?”
      皇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张皇的面孔上还带着泪痕。“皇上何以如此说?”
      皇帝只是不做声,那是一种排山倒海的压迫感,带着震耳欲聋的沉默,眈眈地审视着皇后急于遮掩的内心。她终于抵抗不住,身子一斜跪坐在地上,惨然道:“皇上…是要治臣妾之罪吗?”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知晓真相的皇帝还是怒火万丈。他重重拍了一下桌沿,怒道:“皇后,你知晓春贵人的先例吗?在内宫里觊觎朕的女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春贵人明安氏是从前英嫔的好友,初入宫时她也得到过几次皇恩,但是很快就被皇帝置之脑后。在犯了宫规被降位两次后,她也许是寂寞难耐,竟然与被送进园子里的江南贡女有了苟且,被皇帝发现后直接降位成了宫女。而那名汉女也从此在园子里消失,杳无音讯。爱人的失踪压垮了本来就脆弱的春贵人,她一病不起,于咸丰九年去世。
      皇后向皇帝重重地磕头,眼泪顺着面颊滴到了地上。“臣妾生了觊觎之心,便知道终有一日东窗事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恳求皇上,贵妃是不知情的,请您宽恕她,治罪臣妾吧。”
      皇帝的胸膛剧烈的起伏。钮祜禄氏是她亲自选择的皇后,在入宫之初,她娴静温柔,又进退有度,皇帝很是喜爱她。虽然后来他被懿贵妃的娇柔,丽妃的美艳所吸引,但是对皇后,他一直是爱重的。他还曾经询问过太医,为何皇后侍奉多年,一直没有子嗣。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沉静如水的女子,竟然暗暗地恋上了他最喜欢的贵妃。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怎么能发生在他的身边。皇帝觉得一阵头晕,不得不伏在桌上喘气。
      皇后膝行几步到皇帝身侧,搂住皇帝的靴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是能感觉到皇帝对她的恩情和厚望的,但是情不知所起,她也无力去控制,因此觉得更加对不起皇帝。她正哭得声嘶力竭,却听皇帝道:“你喜欢她,但是她得宠于朕,你会怨恨朕么?”
      她抽噎着摇了摇头,又听到皇帝说:“若是朕下旨,让你们分开,终生不得见,你会怎样?”
      她慢慢地止住眼泪,很规矩地给皇帝磕头,然后轻声道:“臣妾所爱,并不是占有。贵妃爱慕您,得宠于您,因此见到您才会笑得那么高兴。臣妾知道她无意于自己,但是只要她觉得高兴,臣妾不在意…”她顿了顿,继续道:“若是臣妾所爱之人,能寻得一个心爱之人相守,哪怕此人不是臣妾,臣妾也甘之如饴。若是陛下下令让我们分开,贵妃本就对臣妾无意,但是心思剔透,此事对她甚好…妾很满意…”
      皇帝看着她纤瘦的身体伏在地上,脊背和肩膀都带着温婉沉静的弧度。她一直是这样的女子,宁静得好像不然一丝人间烟火气,宛如天上的仙人,带着一种悲悯的情感爱着世人。诚然,她是很适合做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的,也适合做辅佐幼主,抗衡辅臣的太后。最重要的一点,她青睐贵妃,只要心意不变,她会永远无条件地和自己的儿子保持一致….
      他摸索出一枚印章,递给皇后,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种充满怒火。“这是给你的,若是朕不在了,保护好载淳,保护好贵妃…”
      “皇上!”皇后霍然抬头,却见皇帝凄凉地一笑,低声道:“朕不瞒你说,徐太医已经给朕透了底,是朕最多能活到今年九月…再往后,怕是不能了。但是载淳年幼,贵妃聪慧却年轻,朕就是死了也不能闭眼,只能托付给你,你一向沉稳有度,一定要护好他们…”
      “皇上呀…”皇后的眼泪又重新涌出来,她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羞愧,这个男人的恩情,她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这是朕的‘御赏’印。”皇帝解释道:“你收好,这是给你的。还有一枚‘同道堂’的印,朕留着给载淳。等朕不在了,这两枚印得一前一后盖在谕旨上才能生效。”
      “妾一定不辱使命。”皇后接过印章,对着皇帝深深地拜跪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遥岚破月(贞兰窗户纸被mini 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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