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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芳草萋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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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了一整个冬天,待到五月春回大地的时候。行宫里侍奉的太医终于松了一口气,皇帝御体欠安,两次大病加上之前累积的痨病,彻底打垮了他的健康。懿贵妃有时和皇后一起去看望他,见到才刚满三十岁的皇帝消瘦得如同槁木,面色蜡黄,两个颧骨像小山似地凸起。一旦咳嗽起来,便得扶着桌子缓上好久,胸脯剧烈起伏,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这还是那个神清骨秀,宛如芝兰玉树一般的翰林天子吗?他怎么变得如此赢弱、憔悴,好像一阵风就要吹倒一般。懿贵妃看着心爱的男人如此的模样,心碎得恨不得大哭一场。还是皇后上前扶着皇帝坐下,又轻轻给他捶着背,温婉道:“皇上若是累了,便多歇一歇。”
皇帝喘着气坐下来,又指着懿贵妃道:“你不要站着,韩来玉,给贵妃搬个凳子。”
韩来玉亲自搬来凳子,懿贵妃却恍若未见,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皇上…妾恳求您,咱们回京罢…热河条件简陋,您的身子遭不住啊…”
皇帝静默地不出声。其实刚收到火烧圆明园的奏报时,他悔恨之余也曾想过再不要回京,毕竟洋夷驻京,园林被毁,大清开国两百年来也没有那么屈辱的时刻。自己这个天子仓皇出逃,哪里有脸面回京面见万民呢?
后来他不停收到奕訢的来信,说洋夷已经安抚,条约也签完了,请皇帝回銮。但是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经过两次重病后,已经沉疴难起,再承受不了一路的颠簸了。虽然太医一直说陛下只要耐心保养就会见好,但是他已经从自己越来越严重的咳血症中察觉到一丝死亡的气息。他有预感,热河行宫,或许将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但是这话是不能和贵妃说的,他有些贪恋地望着她如凝脂雪玉一般的面容,又想到载淳和静宜红扑扑的脸蛋。便又萌生出生的渴望,他的女人还那么年轻,孩子又那么稚嫩,他怎么肯,又怎么舍得撒手而去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脉脉的温情道:“等朕的身子养好了,咱们就回京。”
懿贵妃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终于不再哭泣。皇帝微笑着看着她,对皇后道:“你看贵妃,还那样爱哭,像个孩子。”
皇后低声笑道:“陛下还嘲笑她,贵妃那是心里挂念您。”
“朕心里有数。”皇帝轻轻地应了一句,又道:“等再过几天,天气暖和了,朕带着你们去围场狩猎去。”
皇帝金口玉言,消息传到后苑,嫔妃们无不翘首以盼。然而丽妃却悄悄与懿贵妃道:“我上次带静宜去看望皇上,见他枯瘦憔悴,面目发黄,连抱一抱静宜的力气都没有,如何能去围场行猎?”
懿贵妃叹口气,道:“我瞧这情形也是勉强,只期望若是天气暖和了,皇上的身子能好受些,行猎此事怕是不易。”
到了五月二十这一天,皇帝没有爽约,果然下令各宫收拾东西,准备去围场。嫔妃们纷纷换了骑行的马褂,学着男人一样束着腰带,戴上防风保暖的坤秋帽。唯懿贵妃穿着一件白底红莲花纹的宽松衬衣,外头罩着樱桃红和蜜粉双色的褂子,在一众佳丽里显得格外温婉淡雅,鹤立鸡群。
“咦,兰姐姐为何不换上骑装呢?是不打算骑马吗?”娃娃脸的祺嫔坐在马上,看到懿贵妃仍穿着寻常的宫装,好奇地说。
丽妃瞟了一眼懿贵妃看似淡然的面容,她心里很清楚。作为八旗之女,懿贵妃同样精通马术。她随驾来热河的路上,因为骡车太破,她最后向肃顺要了一匹马,打算骑马跟着皇帝一并去热河。谁知路上兵荒马乱的,不知何人惊扰了贵妃,她那匹马受惊狂奔,好险没有给她颠簸下来。那日懿贵妃从马上被扶下来的时候面孔雪白,几乎快要晕倒了。为此皇帝还严厉地批评了肃顺,指责他没有照顾好后妃的出行。
从那之后,懿贵妃就心有余悸,再也不碰马了。丽妃知道她的心事,正打算上前为她解围。却听到懿贵妃笑着道:“大阿哥还在骑小马,我得看着他,不能和妹妹们玩儿了。”
得了,她这样八面玲珑的人,自己操什么闲心呐。丽妃心里轻轻一哂,随即驱马上前,走到懿贵妃身边,半是戏谑半是调笑地道:“你若是害怕,我带你呀。”
懿贵妃迎着日头看着坐在马上的丽妃,见她一身骑装,英气勃勃,甚是风流俊美。便啐了一口,道:“调戏谁呢?白生了你一双好俊的眼睛。”
丽妃大笑道:“人家好心带你,你却不领情,真是伤我的心,罢了,我自己耍去。”说着便和婉嫔一起拍马跑远了。
而皇帝最终也没有露面,他一直坐在宽大的御帐里,吩咐了韩来玉给嫔妃们递了口谕,说围猎开始,让大家自在去耍,只不要走太远即可。
懿贵妃看着其他嫔妃欢笑着走远了,自己便打算去皇后的营帐里坐坐。皇后身子不好,很容易犯头风病,因此不会参与这些活动。她早早托了奴才来传话,说是煮好了奶茶,正等着懿贵妃来喝个新鲜。
“贵妃娘娘不与嫔妾们同乐么?怎么只身就要走?”一个清脆的,带着几分骄纵的声音在懿贵妃身后响起。她回头,只见一名身形修长的女子策马向她们行来,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的团花纹袍子,纤纤细腰束得紧紧的,挺着小腰坐在马上,倒是显得身段格外玲珑娇俏。待走得近了,伺候懿贵妃的赊月一眼就认出了她,低声和自己的主子道:“是庆贵人张氏…”
庆贵人张氏与禧贵人一样,都是原来的“四春”之一,听宫人们说她之前的封号是“杏花春”。懿贵妃见她肌如雪瓷,杏脸桃腮,一张面孔明媚妖娆,风姿绰约如同海棠醉日一般。心中便了然她如此骄慢之色从何而来。她比禧贵人貌美,故而也更得圣心,连生了皇长子的贵妃都不放在眼里。只见她坐在马上,也不下来行礼,只漫漫一笑,道:“贵妃走得好快,可是要到御帐去么?”
赊月伺候在旁,看着她不敬,立刻便要发作。懿贵妃抬手制止,含着一缕得体的微笑道:“皇上龙体欠安,我怎敢打扰,不过是去陪皇后娘娘喝口茶罢了。”
庆贵人打量着懿贵妃的装束,笑着道:“妾听皇上说起过,贵妃马术娴熟,久仰而不得一见。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贵妃不指教嫔妾一下么?”
懿贵妃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我的骑术粗陋得很,哪里能指教妹妹呢?妹妹若是得皇上青睐,想来皇上一定肯花心思指点妹妹的。”
这一句话算是彻底掀开了庆贵人的短板。从前在园子里的时候,她因为容色最美,很得皇帝的喜欢。可是北逃热河后,皇帝就不太亲近她们这些低位嫔妃了,平时也只有皇后、懿贵妃和丽妃才有机会面见皇帝。若是庆贵人现在站在皇帝眼前,皇帝能不能认出这个人来,还真是不好说呢。
气急败坏的庆贵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硬生生地把懿贵妃一群人拦下,带着几分讥讽道:“妾知道贵妃娘娘随驾来热河的路上,惊了马儿是不是?所以贵妃您现在见了马就害怕,再也不能策马了对吧。”
懿贵妃面色骤变,她原就是要强的性子,哪里能容忍一个出身微贱的小小贵人这样嘲讽她。当即停下脚步,冷冷地道:“庆贵人就那么想看本宫策马?”
庆贵人毫不畏惧,道:“奴才为了侍奉皇上才刚学会骑马不久,只是不知道贵妃愿不愿意和奴才切磋?”
“好啊。”懿贵妃不再犹豫,吩咐苏拉将自己的马牵过来,穿着平底绣花鞋就踩上了马镫。赊月和安德海都急了,忙道:“主子,您快换身装扮罢。”
“与庆贵人切磋,还用不着如此隆重。”懿贵妃坐在马上,一身妃红色的长袍被围场上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昂首策马来到庆贵人身侧,目光中流露出一股居高临下的轻蔑之色。“开始罢,庆贵人。”她说着便笑起来,戏谑地道:“本宫让你二十步,若是你赢了,本宫就赐你皇上亲赏的玉环。”
庆贵人一咬牙,拍马便往前头跑去。只是马儿一跑起来,她便露出了初学者的生涩,两条腿被颠簸地夹不住马腹,身子也不似刚刚那样挺拔,渐渐得有些歪斜起来。懿贵妃熟练地甩了个空鞭,清脆地喝了一声“驾!”那马儿便扬起蹄子,快速向前奔去。
她没花多少力气就赶上了庆贵人,见她纤弱的身子在马上已经摇摇欲坠,不由得出声提醒道:“拉一拉缰绳,两边得一样长才行。”
庆贵人已经后悔了,初学的马术在此刻根本不够用的。她被颠簸地脸色煞白,腰上渐渐没有了劲儿,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懿贵妃“娘娘…”
“也是胆大,这样的骑术就敢出来比试。”懿贵妃一边单手策马,一边握着马鞭指导。“你双腿夹紧马腹,然后轻轻扯一下缰绳,再喊一声‘吁’,马儿便会慢下来的。”
庆贵人照着做了,马儿奔跑的速度果然慢了下来。懿贵妃却没有结束的意思,她甩了几个响鞭,催马向前,把庆贵人远远地扔在了身后。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带着一股泥土和青草特有的腥味,她又觉得周围的景色明媚可爱,从行宫里带来的那种压抑不安的心情完全消失了。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劈才胡同里人人称赞的杏子姑娘,在泡桐树下天真地冀望着。
黑马跑着跑着,却突然重重地打了一个跛趔,而后嘶鸣一声,不受控制地拔腿狂奔起来。
“啊…”懿贵妃眼前一阵阵发黑,北逃路上惊马的恐惧又一次席卷了她的心头,她的手开始不听使唤的哆嗦,根本握不紧缰绳。皇后听到风声出来张望,便见到懿贵妃被惊马颠簸得将坠未坠,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快,快让人去救救贵妃…”
一个熟悉的身影翻身上马,然后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伺候的奴才们登时乱了套。“是皇上,皇上骑马去救贵妃了。”“可是皇上不是在静养吗?”“皇上身子才好一点,如何使得?”众人议论纷纷,皇后的脸上却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她抚着胸口,心道:还好有皇帝在…幸好有他在…
皇帝□□的马是西域送来的神驹,通体雪白不带一丝杂毛,唤名“雪驰”,百里之内难有匹敌者。皇帝又是自小习武,马术娴熟,不用半盏茶的功夫就追上了懿贵妃。他手中还有一根套马杆,待靠近懿贵妃时,便大喊道:“兰儿,你快低头,伏在马背上。”
懿贵妃听话地低头,一双手死死地攥住缰绳。皇帝大喝一声,将手上的套马索抛出,那绳索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马的脖子上,皇帝用力一收紧,那黑马挣脱不得,狂奔几步后,终于慢下了脚步。
皇帝控制住了受惊的黑马,待让它彻底停下后,这才翻身下马。又对着花容失色的懿贵妃伸出手,道:“兰儿,没事了,快下来。”
懿贵妃饱受惊吓,发髻散乱,妆容全花了。她想自己下马,却发现自己双足颤抖根本离不开马镫。皇帝叹息一声,展臂把她抱下来。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懿贵妃仍然能感觉到皇帝身上不同寻常的温度,她一瞬间就清醒过来,望向皇帝。只见他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干干的,一丝血色也没有。她急了,道:“皇上怎么在发热?”
皇帝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脸色一变,喉头上下颤抖,“咯”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懿贵妃躲闪不及,褂子上都淋上了污血。她顾不得一身狼狈,赶紧扶住皇帝,心痛如绞“皇上…您身子不好,怎么还追出来了…”
皇帝吐了两口血,面色变得煞白,像被抽干了精神气似的,立刻就站不住了。懿贵妃扶着他慢慢在草地上坐下,帮他抚着胸口顺着气,自责地直掉眼泪。“都怪臣妾…”
皇帝半阖着眼睛靠在她肩膀上,轻声道:“下回不要去骑马了…若是再遇到马惊…朕不晓得还能不能护住你…”
“皇上不要说这些话…”懿贵妃恳求道,她的声音都哽咽了。“咸丰三年,妾曾与您一起登高景山,您和妾许诺,会永远保护妾…”
“生死之事,朕为天子也无法干预。”皇帝睁开眼睛,拢了拢懿贵妃散乱的头发。继而目光下移,又看到她褂子上一大块血渍,便笑了笑,道:“朕倒把你衣服弄脏了…快脱下来罢。”
懿贵妃听劝地脱下褂子,仅着一件白底绯红莲花纹的衬衣。皇帝见了,觉得有些眼熟,道:“这衣服倒好像是旧物了。”
懿贵妃眸光盈盈,如同春水缠绵“皇上忘了,这是那次您赐我未央池沐浴时,妾穿的新衣服…”
皇帝回忆起那次疯狂的鱼水之欢,柔软的情意瞬间袭上了心头。他含着几分感慨道:“那时候你只是个生着娃娃脸的小贵人…一晃都那么多年了…”
懿贵妃在皇帝身侧跪下,四下空无一人,连绵的草地上只有清风拂过的沙沙声。她望着皇帝苍白如纸的面容,还有下颌处未曾干透的血迹,一股难以言语的酸涩和悲伤席卷了她的心头,她俯下身,做了一件令她与皇帝都十分意外的举动。
她在亲吻皇帝,主动的,虔诚地吻住他的嘴唇,甚至她都能尝到他口中那股明显的血腥味。
侍奉他十余年来,她在人前一直是恭谨的,不敢逾越半分。可此刻,看着他气息奄奄的模样,所有的规矩与敬畏都碎成了齑粉。她亲吻了皇帝片刻,就被皇帝推开了。“这肺病厉害得很,小心过给你…”皇帝如是说,漆黑的瞳仁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
她又流泪了,温热的泪落在皇帝的手背上。“陛下…求您,别离开臣妾…求您了…”她逐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苦苦哀求道:“您是臣妾这辈子最最重要的人,您怎么能走…”
皇帝将她的手放在心口,眸光温情又充满眷恋。“朕如何舍得离开你,只是这个病,终归是越来越重了…”他停了一停,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你明日起来便到朕的暖阁来,朕有话要交代给你。”
“是。”懿贵妃觉得微微不安,她抬起头,不远处有人策马向他们赶来,越来越近,便道:“皇上…皇后派人来寻咱们了。”
皇帝点点头,就着懿贵妃的手站起身,面容重新变得平和从容,道:“回罢。”
当皇帝带着懿贵妃纵马回到营地时,皇后和嫔妃们已经等候多时了。她看见懿贵妃与皇帝共乘一马,身上只穿了一件白底的贴身衬衣,鬓角也蓬松着,不由得弯了弯嘴角,心想如此危急的情形下还不忘做那事,想来没什么大碍。
她向皇帝行了礼,就连忙向懿贵妃走去,关切地挽住她的胳膊,问到:“兰儿,你没受伤罢…”她目光落在懿贵妃的衣襟上,不由得惊呼道:“怎么有血?兰儿,你流血了?”
“这不是,姐姐,这不是我的血。”懿贵妃压低声音,在皇后耳畔道:“皇上追马受了风,吐了两口血,沾在我衣服上了。外头那件褂子染得厉害,我就扔了…”
“哦哦…”听到皇帝又吐血,皇后心里直发沉,叹气道:“皇上这病怎么越来越重,治了那么久,也不见得起色…”
“谁说不是呢…”懿贵妃想起皇帝刚才说的话,心里的不安更重了,便挽紧了皇后的手臂,道:“姐姐,咱们进去说话。”
“好啊。”看到懿贵妃主动与自己亲近,皇后感到非常高兴,连步履都轻快不少。她没有看到皇帝此时正望着后妃两人亲密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