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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醉后凉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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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仪仗缓缓在储秀宫门前停下,早早听到通传的懿妃已经带着奴才们迎在廊下,见到皇后被搀扶着走出来,便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抚鬓礼,道:“奴才恭迎皇后娘娘。”
皇后见她穿着七成新的荷叶绿底绣花衬衣,头上连新鲜花卉也不簪一朵,只挑了两只素银点珍珠长簪挽着头发。不由道:“这打扮得也太素净了,哪里有点后宫主位的模样。”
懿妃素淡的长瓜脸上脂粉不施,她将面颊上的几缕碎发抿到耳后,轻声道:“奴才没有妆扮的心思。”
皇后连着叹了两口气,挽着她的胳膊走进内阁,待宫女们端上茶水,便对香纭几个人道:“下去罢,我与你们主子说几句话。”
阁内于是仅剩下她们二人,皇后看着懿妃的神色,开口道:“你这又是何苦?”
懿妃垂下头,只淡淡道:“皇后,奴才是个罪妇。”
“别张口闭口罪妇,罪妇。”皇后皱着眉头道:“这宫里头被降位的嫔妃何其多,你看看玟嫔,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她养了一阵,如今也好好的。怎么偏你一点波折都经不起?”
懿妃疏离地笑了,道:“皇后,您是聪明人,其他嫔妃被降位不过是为了后宫这点子事。而我,已经被扣上了干政的帽子,还与肃顺争执,失了体面。皇上没有立刻把我贬入冷宫,已经是看在旧情和大阿哥的面子上了。”
皇后看了她半晌,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懿妃,说到底,你这是在和肃顺较劲儿,还是和皇上较劲儿啊?”
心事被乍然点破,懿妃看似淡漠的面容几乎顷刻间碎落了一地。她不能克制地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几乎昏厥,到最后心肺剧痛,嘴里都泛起淡淡铁锈味。与她交好的丽妃,婉嫔,璹贵人都跪在地上替她向皇帝求情。丽妃把头磕得“咚咚”响,几乎要垂泪了“皇上,贵妃与妾说几句玩笑话,罪不至此啊。”
皇帝那双黑琉璃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懿妃哭得天昏地暗,只朦胧听到他说:“把懿妃扶回去休息。”
之后,她就好像和整个紫禁城失联了一般,彻底沉寂在了储秀宫。皇帝再没有召见过她,连大阿哥也被带到了皇后身边抚养。她看着寂寞空庭的殿宇,无端想到班婕妤写得《怨歌行》,原来这才是“恩情中道绝”,这才是失宠的滋味。
皇后帮她揩了揩眼角滑下的泪水,道:“这些眼泪太值钱了,你不能在我这儿掉,要落在皇上面前去。”
懿妃摇了摇头,道:“皇上已经有了新宠,想来不愿意见我。”
皇后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也看得到的,这几年除了我们几个老姐妹,新选秀进来总共就那么几个人。万岁爷忙得宵衣旰食,哪里有什么新宠?不过是玉贵人还得几分青睐。多去求见几次,他总会见你的。”
懿妃默默地低下了头,皇后见状,催促地问:“你若是不想陛下就罢了,也不想让淳儿回到你身边来?”
懿妃微微一怔,想起儿子天真无邪的脸庞,心口一痛,感觉胸腹又隐隐作痛作痒,赶紧捂着嘴,轻轻地咳嗽起来。
皇后关切地看着她,道:“怎么这一场闹伤着根本了?瞧着你也常常咳嗽。”
懿妃咳了几声,苍白的秀脸没有一丝血色,她用帕子揩揩嘴,道:“夏天燥热,难免伤阴。我待喝了药,就往养心殿去求见陛下。”
皇后听到她要喝药,便匆匆告辞离开了。懿妃斜坐在炕上半晌,香纭过来收拾茶水,又呈上刚刚煎好的药,劝道:“主子快些喝罢。”
懿妃看着那碗浓稠的药汁,漠然道:“其实喝药也没有什么用,这是痨病,终归难好。”
“主子别那么说。”香纭去握女主人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冷,心中惶然,道:“主子好好调养,一定会好转的。”
“没有用的。”懿妃放下方才一直捂在嘴边的手绢,果然见青色的手绢上染着淡淡的血丝。她心灰意冷地道:“从前我住在家里时,隔壁德子的姐姐就得了这个痨病,一开始咳血丝,后来就大口大口吐血,很快便死了。”她黯然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彩,一颗泪珠滑落在腮边,只低叹道:“若不是得了这个病,我不至于消沉至此,一定会争取再回到皇上身边,可是如今….我再没有可能了。”
养心殿里,皇帝午睡刚醒,韩来玉正服侍着他换衣服。他见到皇帝眉眼间没有不豫之色,便低声道:“主子娘娘递过来消息,说懿妃…病了,咳嗽,吐红,人又伤心,憔悴得多了。”
皇帝的脊背僵直了一瞬,面上不显,只道:“可传太医来看了么?”
韩来玉道:“也看了,可似乎不怎么上心,药也是有吃没吃的…”
皇帝背过身去,韩来玉看不见他的神色,心中有些不安。却听到他吩咐道:“把太医院的文太医请去给她瞧瞧,他治肺病很有一套。”
韩来玉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便道:“那奴才这便去传文太医。”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拣起桌上的奏折看了起来,仿佛刚刚不过是随口一提。韩来玉见状便福身告退出去,却在快要走出暖阁的时候听到皇帝的声音“朕没有对外朝公示,便是没有正式下旨降位,你不要懿妃懿妃的叫。”
韩来玉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忙不迭地道:“是,奴才愚昧,冒犯了贵妃娘娘…”
皇帝摆摆手,让韩来玉出去,自己坐下来继续工作。不久,满身香气的玉贵人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她自从去年选秀入宫后,很快成为了皇帝的新宠。这个今年刚满十六岁的少女肤色白皙,生着一张满月似的圆圆脸,笑起来的时候眯缝着一双丹凤眼,显得格外妩媚迷人。在懿妃、玟嫔失宠后,她也成了养心殿的常客。只见她笑着给皇帝见礼,道:“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点点头,她便起来,端过自己带来的新橙,笑靥如花地道:“臣妾刚削好了橙子,这个时节沾着盐吃最好不过,皇上尝尝。”
皇帝淡淡道:“搁着罢。”说着抬眼看到韩来玉的身影在屏风后一闪,便道:“韩来玉,进来说话。”
韩来玉走了进来,有些为难地望了玉贵人一眼,道:“奴才刚请太医回来,就看到贵妃侯在门口,外头的奴才们不懂事,没让她进来。后来看见贵人主子进来,便折回去了。”
皇帝手捏着的朱笔一滑,落笔就有些瑕疵。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她不是病了么?这么热的天怎么还过来?”
玉贵人揣摩着懿妃失宠数月,连唯一的大阿哥也不能养在身边,皇帝肯定是厌弃了她,遂笑道:“兰姐姐这一病倒也巧了,万岁爷刚下令责罚,她便病倒了,想来也是惹人怜爱。可如今暑气那么重,她却出来走动,也不知道这病得的真不真。”
皇帝默然片刻,突然盯着她,笑了一下“你以为自己很聪明?”
玉贵人吓得毛骨悚然,不由得退后两步,皇帝却不放过她,冷笑道:“贵妃再不得朕意,那也是大阿哥的生母,轮不到你来做践她。”他再没有给玉贵人留颜面,对韩来玉道:“传旨,玉贵人的份例按照常在给,以后不许她进出养心殿和南书房。”
玉贵人吓得来不及求饶,就被几个太监带了出去。皇帝由嫌不够,吩咐道:“这玉贵人身上是什么香,味儿那么重,赶紧把窗打开散散味儿。”
韩来玉连忙领着几个太监开窗通风,自己忙得出了一身薄汗,一抬头却看到皇帝那双俊秀的黑眼睛正看着自己,心里知道主子这是有话对他说,于是走过去服侍,只听皇帝低低道:“近来还有嫔妃怠慢她吗?”
韩来玉踌躇了一下,道:“倒也没有,只是几位嫔妃主儿走动少了,丽主子曾经有几次去看贵妃娘娘,娘娘却辟着不见。”
皇帝停下手中的笔,瞬了瞬目,道:“朕责罚贵妃,是怕她恃宠而骄,并不为旁的。你仔细留意着,若她吃穿用度有什么少的,及时来禀报。”
“是。”韩来玉的眉毛抖了抖,又赶紧把脸埋下去,用心伺候皇帝磨墨。养心殿里静悄悄的,只有余下皇帝“沙沙”的写字声。
而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一个难得的好消息从天津传来。原来自从签订《天津条约》之后,英法等国又要求特使进京更换条约,皇帝对此愤愤不平,认为大清乃天朝上国,若是这些洋夷能够耀武扬威地随意出入北京,甚至划定大使馆居住,还能自由与内地通商,那大清宗主国的地位和脸面何存?如朝鲜,南越那些番邦小国又该如何看待自己?他越想越气,于是传书僧格林沁,让他驻守并且加固了大沽炮台,在英法带着军队登陆的时候,给予他们这些洋鬼子一个格外“惊喜”。
于是就在英法公使带着军队抵达大沽口炮台,正准备拆除那些防御工事时,突然炮台上的布盖被掀起,守台的清军怒吼着,向横蛮的英法军队发起猛烈地进攻。下午时分,联军伤亡惨重,不得不溃散逃离。
胜利传来,朝廷上下都额手称庆,皇帝一改节俭的传统,吩咐肃顺中秋的家宴要举办得热闹些,盛大些。更要请京城里的“四喜班”进园子里,好好唱上一天。
懿妃也在随行的嫔妃之列,自从得了这个病之后,她时常咳嗽,气短阴虚,走几步路就觉得疲惫。本来她想称病不去,但是到底放心不下大阿哥离开自己那么远,于是拖着病体一路跟随。待到了天地一家春,已经累得人仰马翻,差人去皇后处问了问大阿哥的情况,便倒在榻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她扎着两条大辫子,白里透红的脸上挂着污渍和汗珠,胸脯平平的,仿佛还是少女时代的样子。她哼着歌穿过熟悉的劈才胡同,见到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站在泡桐树下,她已经瘦得病骨支离,衣袖下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那张苍白如雪的面孔浮现出一丝笑容“杏姑娘…”
杏贞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道:“您认识我?”
女子点点头,眼睫毛仿佛还粘着水珠“他好吗?对你好吗?”
他是谁?杏贞想开口问,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眼前美丽的女子后退几步,身影变得飘渺而朦胧“别和他生气,多陪陪他,他是喜欢你的…”
谁?谁喜欢她?杏贞有些费力地想着,而女子的身影已经再寻不见了。地上散落了一地的苹果,她感到很惊奇,伸手去捡,想着带回去可以给弟弟妹妹们尝尝。
一只白皙的手将地上最后一个苹果捡了起来,递到了自己面前。杏贞抬头,入目的青年男子眉目俊秀,轻袍缓带,玉树临风一般的身姿如同画中仙。不由得红了脸颊,她有些局促不安接过,轻声说:“谢谢您。”
青年默默注视着她,目光略显柔和,继而开口道:“你尝尝甜不甜?”
她不明所以,低头尝了一口,酸甜的滋味直达心间。她细品了品,诚实地道:“有些发酸。”
青年伏下身子,低头啃了一小口她手上的苹果,微笑道:“还挺甜的。”
杏贞见他笑了,以为他喜欢,于是道:“那这些都给您?”
青年摇摇头,拉住她满是苹果汁水的手,道:“我不要苹果,我要你。”
她害羞地连指尖都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是要参加选秀的…不能…不能和你走…”她想了想,又说:“那个荣禄也喜欢我,成天跟着我后面跑,但是我不能嫁给他…”
青年挑了挑眉毛,笑容又深了些,道:“选秀就是为了到我身边来的,兰儿。”
兰儿,这个称呼有些熟悉,她想得有些头疼,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些什么事情。于是抬起头,问那青年“您是什么人呢…”
青年沉吟片刻,道:“我是你的…”
后面那两个字没听清,一个声音却在她脑海里响起“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天潢贵胄的人物,你一个破落文官的女儿,也配得上吗?能得宠生下皇子,已经是你极大的福气了,不过一个低微的妾室,还恃宠而骄起来了。”
她的心哇凉哇凉的,随即爆哭起来,眼泪如雨点一般落下来“我不要做妾室,我想做你的妻子,我只想做你的妻子。”
青年男子耐心地搂着她哄道:“会是的,你会成为我的妻子的,只是不是现在。”
她停止了哭泣,男人叹息地拿出帕子帮她揩眼泪,问道:“那你还和我回家吗?”
杏贞点点头,主动伸手拉住他,试探地问:“你是我的姑爷吗?”
男人点点头,听到她又问道:“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男子琉璃黑的眼珠里透着笑影,道:“你叫我四郎吧。”
“好呀,四郎,四郎…”她快乐地重复着,眼前突然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了,接着鼻子一热,一股血腥味冒了出来。她几乎尖叫起来“四郎,救我!”
她听到很多人的声音“止血,先给娘娘用止血的药。”
“怎么不早早禀报,一群废物。”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她想看清是谁,却睁不开眼睛了。
“娘娘想必是来得路上车马劳顿,又中暑才会…”
“先用药!别废话!”
“娘娘,奴才得罪了…”
有人用力掐她的人中,她痛得几乎脱力“疼…”
但是很快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别怕,兰儿…”
是四郎吗?他的手真暖和。她迷迷糊糊地想,只清醒了一瞬间,立刻又落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香纭过来服侍她擦脸,含着泪道:“主儿昨天可吓人了,发烧,神智不清的昏睡,还一直流鼻血。奴才去请太医…后来万岁爷和皇后娘娘也来了….”
懿妃想起清醒时那个温暖的怀抱,有些发怔,片刻之后才道:“万岁和皇后还在吗?”
“皇后娘娘还要照看大阿哥,先回去了。万岁爷一直没有走,就坐在堂屋里抽水烟,一袋接着一袋,奴才们也不敢劝…”
“快,扶我去看看。”懿妃听到皇帝的消息,赶紧张罗着起身。待走到堂屋时,发现整个屋子烟雾缭绕,而皇帝坐在椅子上,背对着自己,单薄的脊背透出浓浓的疲倦。
“皇上…”她张口,欲语泪先流。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抽完最后一口烟,咳嗽两声,对韩来玉道:“不要了。”
韩来玉上前装烟,犹豫了半天,终于道:“万岁爷还是要当心身子。”
“朕心里有数。”皇帝站起身来,懿妃见状,不由得上前两步,道:“皇上要起驾了吗?”
“朕事情多,先回去忙了。”皇帝语调淡淡的,道:“你好生养着,回头让皇后带大阿哥来看你。”
“妾恭送皇上。”懿妃擦了擦眼泪,头一次她开始怨恨自己性格里的刚强,如果是普通的女人,会不会在这个时候楚楚可怜地请求皇帝不要离开?可是她永远也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