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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单衫杏子红(兰姐和肃六第一次交锋) ...

  •   夏日里天亮得早,杏贞一觉醒便觉得整个屋子又闷又热,阳光把纸糊得窗子照得透亮透亮的,心道了一句糟糕,怕是起晚了。她赶紧收拾着起来,果然刚套上衫子便听见母亲在窗下喊道:“杏子你还不起?一会儿照祥和桂祥上学都不赶趟儿了。”
      “我今日起晏了,马上便来。”杏贞一边扣衣襟上的扣子一边回答。母亲肯定是听见了,但还是抱怨起来:“一天比一天起得晚,杏子真是越发懒了。”
      杏贞没吭声,作为家里的长女,父母对这个孩子的关注少之又少。她不仅没有和弟弟们一样上学的机会,还要与母亲一样承担大部分的家务活。每天卯时起来,母亲做饭她洗衣,之后便要送两个大弟弟去上学,之后回家还要洗菜打扫,等到暮色四合,才能偷偷跑到父亲的书房里看一些诗词之类的藏书。
      其实本来,她也是个清清贵贵的官家小姐,家里虽然放在偌大的京城不起眼,但都有伺候的奴才服侍,原不用和平民一样日夜劳作。到底是曾祖吉郎阿涉及的那一场银两亏空案,打伤了叶赫那拉家的筋骨,吉郎阿是嘉庆年间的户部银库员外郎,他在任近三年,按规定应交纳四万三千二百两,因其已去世,由自己的祖父景瑞代为偿还两万一千六百两。景瑞时任刑部郎中,年俸微薄,难以偿还,被革职入狱。因此自己的父亲变卖家产、四处借钱,最终凑齐赔款的六成,后因先帝“体恤”,余款被勾销,祖父终于被释放了。可是家里也几乎被掏空了,那些伺候的奴婢仆人统统遣散,家里值钱的物件全部变卖,父亲惠征虽然还在做官,可是绝大部分的家务都落在了自己和母亲的身上。她终日劳作,疲惫不堪,却还在闲暇之时偷偷去看书房里的藏书,母亲看到了,只是皱着眉头说:“女儿家的识文断字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和她姑奶奶一块学学针线活儿,等日后出嫁了也用得上。”
      “罢了。”父亲惠征看着低头沉默不语的长女,叹道:“官宦人家的格格都有请了女先生在家中教习,可怜我们家遭此变故,杏子想去学堂念书怕是不行了,若是喜欢看书,便得空去书房看看罢。”
      “夜里看书,多费烛火…”母亲富察氏絮絮叨叨地还要再说,惠征已经抬手阻止了她,有些严厉地训斥道:“妇人之见,杏子好歹是八旗女儿,过几年就要参加选秀,若是目不识丁,这不是让其他秀女看了笑话。”
      于是这件事便这样定下来了,有时候杏贞想,也许惠征并不是不在意自己这个陪伴他最多的长女,只是他饱经风雨,已经无力去照顾自己了。
      杏贞走出屋子洗漱,二弟桂祥正拿着大树枝充“将军”玩打仗,嗷嗷喊叫着在院子里从东跑到西。她觉得烦,忍不住高喊道:“二弟,你再冲锋,看我揍你!”
      桂祥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杏贞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洗漱。小妹婉贞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道:“长姐….”
      杏贞把脸上的水一抹,回过头道:“怎么?”
      婉贞小跑着过来,有些依恋地拉着姐姐的衣服,道:“姊姊一会儿要出门吗?”
      “恩”杏贞含糊地应了一句,道:“一会儿送桂祥两个去上学,就去摆摊。”
      “那我想吃鸡子糕,姊姊能给我带吗?”婉贞轻轻地说。杏贞揩了揩手,摸了把婉贞稚嫩的小脸,温和地道:“给你带,放心罢。”
      说到底,杏贞内心还是喜欢婉贞多过于两个弟弟的。婉贞年幼,却沉静乖巧,会帮自己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事,也会早早侯在胡同口等自己回家。而照祥庸庸碌碌,桂祥更不用说了,上房揭瓦,走鸡斗犬,只要一提到读书就头疼。可怜家里负债累累,却还要供两个男孩读书。有时候看着两个弟弟不学无术的样子,杏贞都替父亲生气,心道若是自己有机会读书,成绩定然比这两个弟弟好上百倍不止。
      她急急地在桌前吃下一碗豆沫,便像赶羊一样送两个弟弟去了学堂,自己又折回来,推着小板车便要出门,母亲帮着她把做好的奶饽饽放在包袱里叠好,叮嘱道:“卖完了就早些回来。”
      “我知道,额娘。”她点点头,推着车出去。虽然还未到盛夏,可是京城升温快,胡同里空气不流通,感觉闷闷的,她走了几步,汗珠子就顺着脸颊淌下来了。
      转过一个拐角,杏贞看到站在光影里等着自己的姑娘,不由笑道:“好早,洁女。”
      此人姓完颜氏,名洁女,是杏贞童年时代就交好的朋友,她抿着嘴笑,道:“不早了,太阳都高了。”
      自从家中负债,靠着惠征那点可怜的俸禄,已经难以为继。杏贞便想出一些别的手段贴补家用,先是和母亲一起绣些女红拿去市场上卖,后来又将母亲做的酥饽饽和奶饽饽拿去摆摊卖,竟然意外的畅销。但是由于生意火爆,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便拉上了好朋友洁女一起摆摊,按照分成给她工钱。虽然祖训说八旗中人不可从事生产,只能为兵或者出仕,但是自从嘉庆年间兵饷便打折发放,不少八旗子弟也开始偷偷自谋生路,她们这样自家做了东西拿出去卖的情况屡见不鲜。因此洁女很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两人行到胡同口时,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惠征。
      中年的惠征面色黯淡,眼袋浮肿,岁月无情地剥夺了他曾经俊秀的容颜,看起来清瘦且憔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落在女儿的身上,末了轻叹一声,道:“杏子,你跟我来。”
      杏贞给好友留下一个安抚的眼神,就随惠征走到了角落去。她的鞋底无意识地摩挲着地面,心里七上八下的,直觉告诉她,惠征特地在此处等她,为的肯定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惠征开口“杏子,你今年开春也十五了,咱们满人虽然不像汉人讲究那些虚礼,可是你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到底不好,下回这些买卖的事情便不要去做了。”
      杏贞低着头,道:“阿玛,女儿想多挣点钱,补贴家用…若有剩余,可以买两卷新书…”
      听到女儿的话,惠征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孩子聪明懂事,又肯吃苦,见识不俗,远远胜过家里几个男孩子。若她是个男子,那叶赫那拉家的复兴真是指日可待。可惜…竟投了个女儿身。
      “挣钱贴补家用,抛头露面这些事该你弟弟做,你一个姑娘家,到底不用如此辛苦。”他摸了摸女儿垂在两鬓的碎发,带着几分心疼道:“当初你才十岁,就为了欠银的事情随我到处奔走,实属不得已之事。如今家里的债务已经还了大半,你便安心在家里跟着你额娘学学女工,或者学做两个菜,等过两年嫁出去到了夫家,也好讨你姑翁的欢心。”
      “可是,女儿是八旗之人,需要参加选秀才可以自行婚配。”杏贞终于把头抬起来,有些不解的开口。
      “选秀这件事,阿玛想过了。”惠征望着女儿清秀的脸庞,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家的家世放在这里,就算侥幸选秀入了宫,也是低份位的贵人,常在之类。若是配给王公们,怕做个侧福晋也是勉强。与其在宫里终老或者嫁给王公们做个没名分的格格,还不如阿玛托人给你报个患病之类的托词,这选秀便不参加…”
      “不。”惠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杏贞打断了。她的眼眶微微发红,不顾父亲惊愕的神情,坚持地道:“我要去参加选秀的,阿玛。”
      惠征多少带了些不被女儿领情的怒火,便不耐烦的道:“你可知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就凭咱们家的家世,你入宫能得到什么位份?若是末流的答应或者常在,看着主位的脸色,日子哪有那么好过?再说伴君如伴虎,君恩这个东西,是你强求不来的…”
      “女儿明白。”杏贞抬起头,剪水双眸闪着清亮的光“女儿读史书,明白伴君的不易。红颜未老恩先断,这是嫔妃们的常态。可是…选秀,可能是唯一一个改变我命运的机会了…”
      她揩去腮边的泪水,继续道:“我自年幼时便跟着阿玛到处奔波,深懂生活的不易。所以我一直学着弟弟们读书,想着能有一刻,哪怕只有一个很微小,小到几乎看不到的希望给我,我也愿意抓住它,来改变我自己的处境。”
      “若是不参加选秀,我会像姑奶奶一样吧,嫁给一个同为八旗的子弟,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她略略停顿了,又道:“可我不想,论品貌,论才情,我并不比那些八旗贵女们差,为什么要这样庸碌地过一辈子?我愿意进宫,成为皇帝的嫔妃,哪怕只是一个贵人,也远比一般的平民之妻来得尊贵。”她望着父亲有些发青的脸色,声音都发抖了“求你了,阿玛,让女儿去选秀吧,男人们能出入仕途,建功立业,可是女儿能证明自己的机会,只有选秀了…”
      “哎…”望着女儿哭得斑驳的秀脸,惠征重重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我本来是想,叶赫那拉家就算再落魄,振兴家族的任务,也落不到你一个闺阁女儿的身上….”
      “你的弟弟们,我是希望他们好好读书,能考取一个功名,或者建功立业…而你,我没有奢求你能嫁入豪门大户,但愿你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长那么大以来,惠征从来没有温和地和自己说过那么多话,杏贞眨了眨眼,一时间愣住了。而父亲的手却在这时落在她的发顶,揉了揉她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去吧,卖完饽饽早点回家吃饭。”
      她听话的和惠征告别,又与洁女一起推起板车,待走得远了,她似乎心有感应地回头,就看到父亲仍然站在泡桐树下目送自己,见她回头,便挥了挥手。
      骄阳似火,惠征半边身子都笼罩在金灿灿的日光下,赢弱隽秀的身形显得越发得飘渺,杏贞不自觉眼睛一酸,赶紧别过头去,推着板车赶路了。
      到了摆摊的地方,杏贞和洁女忙着把酥皮饽饽和奶饽饽取出来,一字儿排开放在蒸垫上。还没等收拾好摊位,就有客人走来道:“姑娘,给我打半斤酥饽饽。”
      “好嘞!”杏贞麻溜地给客人打称,并且比量道:“您看,给您半斤翘一点儿称,怎么样?”
      “甚好,甚好!”客人衷心地称赞道:“你家的饽饽用的油酥多,分量给得足,我姑娘很爱吃哩,下回我再来买。”
      “可惜得很,家里事情多,二回我不一定出摊啦。”杏贞含了几分唏嘘说道。
      “哎,那可麻烦了,叫我到哪里去买饽饽呢?”客人叹了口气,带着遗憾离开了。
      又来了几拨客人,蒸店上的饽饽空了一大半,洁女一边补货一边道:“怎么不见荣禄?他以前不是常常来帮你照看生意吗?”
      “他毕竟是个爷们,也要去学堂的,哪里有空?”杏贞摇摇头,却见到洁女嘿嘿一笑,带着几分揶揄道:“我瞧着,他倒是为了你才来的。”
      杏贞故作不明,道:“这话哪里说起?”
      洁女笑着刮她的脸,道:“你害羞了不是?虽然说从小咱们就认识,但是如今也大了,那些男孩子里只有他还常在咱们眼前晃悠,每次他来,也都盯着你看呢。”
      杏贞脸热热的,别过头去,道:“那又如何呢?咱们都是要参加选秀的。被撂牌子才能自行许人。”
      洁女望着杏贞秀美的侧脸,微笑道:“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杏子你若是参加选秀,一定会被留用的。”
      杏贞被说中了心事,伸手鼓弄了一下洁女,小声道:“别瞎说。”
      洁女捂着嘴笑,又靠近她耳畔悄悄道:“我哪里是瞎说,杏子你如此美貌,皇上一见到你必定封个贵人主子做,荣禄又哪里等得到你撂牌子呢?”
      正当两人说说笑笑的时候,一个穿着半旧的青灰色长衫,后脑盘辫,手牵一只大黑狗的男人站在了摊前。他看着年纪莫约三十出头,眉毛很浓,蓄着胡须,脸颊微微凹陷,但是一双眼睛很有神采。他目光扫过放着奶饽饽的蒸垫,道:“还有别的饽饽吗?”
      杏贞道:“现在只有奶饽饽了,酥油的卖完了。”
      男人“恩”了一声,道:“那拿半斤奶饽饽吧。”
      杏贞应了一句,刚要拿纸包起来,洁女却在腰后轻拍他一下,并且悄悄道:“你看这个人邋遢的样子,莫不是什么混混罢,那能有钱买吗?别是吃白食的。”
      杏贞微抬下巴,指了指男人腰间的位置,轻声道:“应该不会,这人是个宗室。”
      洁女定睛一看,果然见到男人腰间系着黄带子,赶紧堆上满脸的笑容,道:“大爷,您稍等,我给您包上。”
      男人冷笑一声,直接从垫子上拿了一个奶饽饽,撕了一半冲那只一直在流口水的大黑狗道:“团福,你来。”
      那大黑狗张着嘴,一口就吃下了半块奶饽饽,那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男人收回手,淡淡道:“我本来就是买些给团福加餐的,如此粗鄙的点心,我从来不吃。”
      洁女看他直接把精心做好的饽饽给狗吃,不由得怒从心来“你….”
      杏贞拦下了怒发冲冠的洁女,心平气和地道:“大爷您买了这些饽饽给谁吃,我们管不着,但是这些需要一百个铜板,您看看要不先把钱付给我们?”
      男人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姑娘,见她柳眉杏眸,略长的鹅蛋脸生得又白又润,太阳晒得两颊红扑扑的,更添几分质朴的可爱,虽然身量较小,还未长成,但已经可以看出美人的面相了。此时故作淡定,稚嫩的面庞却还是藏不住紧张的神色,不由一笑,道:“自然是给你的,不过….”
      他缓缓从怀内掏出一枚完整的银子,道:“你们怕是没有钱找罢。”
      杏贞忙让洁女翻了翻钱匣子,发现也不过五百多文铜钱,立刻犯了难,便与男人商量道:“大爷能否等等,我立刻回家去取。”说着,指了一下劈才胡同的方向,道:“就在那里,不远。”
      男人道:“你也住在劈才胡同?”
      杏贞点了点头,又听男人说:“罢了,这样热的天,你跑来跑去,不怕中暑了么?这样罢,我拿了你剩下这些奶饽饽走,把这枚金环抵给你点心钱,如何?”
      杏贞见他竟然真的递过来的金环,不由得后退一步,道:“大爷,使不得。”
      “哎,别客气。”男人笑吟吟地把金换往她手里一塞,道:“我肃六不差这一点东西,你们快快包好饽饽,我可赶着急要走呢。”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包好剩下的几十个饽饽,看着男人牵着大狗扬长而去,便松了口气,推着板车回家了。
      那金环本来在杏贞手上,洁女觉得稀罕,求了杏贞拿着去玩儿,谁知一个不慎,金环跌落在地,“叮”地一声,唬了洁女一跳。她赶忙把金环拾起来,却发现地上亮金金的,招呼杏贞过来看:“呀,这是金粉么?”
      杏贞觉得不对,拿过金环仔细一看,发现它的一边金粉被磕掉,露出了黑漆漆的一节—-原来它竟然是铁做的,不过时外头淋了一圈金色的粉末!
      “呸”洁女第一个哭着骂出来“还是宗室呢,竟然拿那么一个破铁环欺骗我们女子。”
      夏日微熏的晚风吹过杏贞的面颊,她因为激动和愤怒而生出的潮红慢慢退了下来,缓了片刻,她收起铁环,对洁女道:“走我们找荣禄去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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