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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荷池落雨 ...

  •   这一天是九月二十六,艳阳高照,正是顺天府乡试放榜的日子。一大堆学子拥在榜前,争先恐后地在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
      “哎哎哎,你们看呢,这榜上第七是谁来着?”
      “满洲镶白旗,平龄?”
      “啥子?平龄连个《出师表》都背不利索,还能上榜?”
      “还是第七!”
      “这怎么可能?”
      学子群里顿时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认得平龄。他是满洲镶白旗包衣,平日里不学无术,是个妥妥的纨绔子弟。学堂里稀少见他的影子,倒是常在戏楼酒肆流连。若是兴致上来了,还自己装扮一番,粉墨登场。北京城里许多人都见过他上台演戏,那么一个游手好闲,整天不务正业的人能中举人,真让人大跌眼镜。寒窗苦读的学子们愤愤不平,阵仗越闹越大,而这件事终于被御史孟传金得知,将折子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除了对西洋的事物摸不着头脑之外,皇帝平日办事都是雷厉风行的做派,他当即下令,让载恒,端华等人去审问平龄。谁知刚将平龄投入大牢,他就死在了狱中。端华只好硬着头皮来回皇帝“头一天审问不出什么,只好投入大牢,可没想到第二天就没气了。”
      皇帝神色冷峻,道:“无故自裁,必有蹊跷。”接着吩咐端华“调他的卷子,细细审问主考的官员,必要查得水落石出。”
      皇帝下了死命令,端华,载恒等人不敢不尽心办理。他们调出平龄考试时的“墨卷”以及誊抄防止作弊的“朱卷”,发现平龄的“墨卷”上面错别字特别多,“朱卷”上又有七处被修改的痕迹。而且在调查中,他们还发现有五十多张考卷都有人为改动的痕迹。
      消息传到御前,皇帝大怒,发布上谕道:“顺天乡试竟有如许情弊,众官深负朕意,荒谬已极!速将柏葰革职,朱凤标,程庭桂停职待查。平龄革除举人功名,与相关人等一并严审,不得枉纵一人!”并且派了自己的心腹大臣肃顺参加审查。
      而考官们也是大呼冤枉,纷纷称不知情。但是肃顺何许人也,他加紧调查,不多时就发现了端倪。
      原来其中一位考生罗鸿绎的试卷一开始是写在副榜上的,但最后公布录取名单时,罗鸿绎却登上了正榜,成为了举人。
      副榜其实和落选无异,只是官员对考生表示安慰和鼓励罢了。而罗鸿绎本来是落选之人,如何成为举人呢?肃顺一路顺藤摸瓜,终于得到了真相。
      罗鸿绎本是广东肇庆府阳春县的富户,靠捐官获得了一个六品主事的官职。上京赴任之后想谋个正经的出身,可惜自己文才有限,便另辟蹊径,找到了时任兵部主事的李鹤龄,请他帮忙走后门。
      李鹤龄对这门生意很眼馋,他嘱咐罗鸿绎在试卷内留下相应字眼作为记号,到时就能找到他的卷子,然后由自己运作,定助他考上举人。
      到了朝廷宣布了主副考官及同考官人选的时候,李鹤龄动用人脉关系找到了同为考官的浦安,请求他“多多关照”。
      浦安听着酬劳丰盛,不由得动心,于是在阅卷时找到了作为“暗号”的相应字眼,将罗鸿绎的试卷推荐给柏葰和其他两位副主考。
      只是柏葰看罢试卷后,道:“这文章稀松平常,只是勉强通些词句罢了,最多可为副榜。”并且让仆人靳祥将试卷退回。
      浦安听到情况,十分着急,连忙让靳祥帮忙说情。靳祥是跟着柏葰的老人了,在柏葰面前说话多少有些分量,便对他道:“浦安推荐的卷子有半数均不得入,如此一来浦安便十分尴尬。他本与我要好,朝托我向主子说情,请求一定录取,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柏葰应了老仆人的要求,下令把原拟录取的第二百三十八名举人换下,改为罗鸿绎的名字。谁知事成之后,浦安口中的“谢礼”并没有送到自己手上。
      原来中榜之后罗鸿绎到李鹤龄家中送礼,前前后后送了五百两纹银,李鹤龄自己留了二百两,又给予同谋的浦安二百多两。柏葰和靳祥反而一分都没有捞到,吃了个暗亏,只有苦说不出。而罗鸿绎以为柏葰已经收到酬劳,去拜访柏葰的时候只带了八十两见面礼,这也是清代官场的规矩。因此此事败露时柏葰大呼冤枉“我是因为欣赏该考生的文采才录取他,又只收了历来都有的见面礼,怎么可以说我是帮考生舞弊呢?”
      肃顺与柏葰早就看不对眼,哪里会听得柏葰反驳,回禀皇帝之后便将他下了刑部监牢。而如何处理这一科举舞弊案,也成了摆在皇帝面前的问题。
      身在后宫的懿贵妃也听得此事,于是在书房伺候皇帝笔墨的时候道:“妾早些年还听万岁提起过柏葰,此人是先帝重臣,又曾经在热河任职时整治过当地的开矿,当时万岁对他赞不绝口。”
      皇帝叹气道:“朕也没有想到,柏葰一向为官清廉,在整治钞法时很有心得,说明此人才能出众,所以拜他为文源阁大学士,谁知竟参与舞弊,实在让朕失望。”
      懿贵妃将手中的墨条捏得紧了些,雪白的指尖沾染上了一丝墨迹“那皇上…想如何惩治柏葰呢?”
      皇帝道:“柏葰是一品大员,按理说可以免除死罪,只是一会儿肃顺过来,朕想听听他怎么说?”
      又是肃顺,想起上次与他打交道的情形,懿贵妃心里一阵窝火,不由得道:“肃中堂一向严格执法,又与柏葰不甚和睦,肯定是主张砍头的。”
      皇帝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不说与柏葰,肃六仿佛与爱妃你也不甚和睦。”
      懿贵妃听得心惊肉跳的,赶紧跪下解释道:“万岁明鉴,妾并不是有意与肃中堂吵架的,那天万岁爷刚刚睡下,妾才提议让他晚些再来,谁知…”
      “罢了。”皇帝摆摆手,示意懿贵妃起来,又道:“肃六锐意进取,改革又大刀阔斧,朕很赏识他。只是他说话颇为犀利,难免伤人心罢了,你作为主子,这点容人之量还是要有的。”
      “妾受教了。”懿贵妃磕了个头,刚刚站起来,就见韩来玉走进书房,禀报道:“万岁爷,肃中堂来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已经在堂屋里候着了。”
      “既然如此,贵妃可先往屏风后避一避。”毕竟被臣子发现宠妃在书房里伺候,传出去清誉受影响。皇帝这样说了,懿贵妃便福了福身,往屏风后面去了。
      一身深青色补褂的肃顺走进了书房,他很规矩地打了个千儿,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起来。”肃顺是皇帝的近侍大臣,时常在御前行走,皇帝对他也十分亲厚,便单刀直入,道:“柏葰一事你如何看?”
      “皇上。”肃顺声音沉厚有力“柏葰虽然不是科举案的主谋,可是身在主考官之位,不谋其事,此为渎职之罪。奴才以为按律当诛!”
      果然,懿贵妃心道:“肃顺与柏葰不和日久,必除之而后快。这可不是刚瞌睡就有人递了枕头?只是柏葰为官名声清廉正直,又颇具才能,我若为君主,肯定不舍得杀他。”
      皇帝似乎也十分纠结,道:“柏葰毕竟是一品大员,又是先帝重臣。为官那么多年,颇具贤能,朕…有些不舍。”
      “皇上。”肃顺语气加重“柏葰昔年在热河为官,确实做出了几分成绩。但是不可因为他之前的功劳,便让他以为可以将功折罪了。”
      “这….”皇帝踌躇着,手中的朱笔迟迟不肯落下。肃顺见状,“扑通”一声跪下了“奴才肯请皇上诛杀柏葰,以儆效尤,重振官场风气。”
      “肃大人此言差矣。”懿贵妃实在忍不住,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且不说一品大员按律可免死,柏中堂为官清正,朝廷中有口皆碑,怎么可以说杀就杀呢?”
      “你…”肃顺万万没有想到,懿贵妃就在屏风后面一字不差听着他和皇帝的谈话。现在又贸然出现,几乎让他措手不及。短暂的震惊过后,他愤怒地道:“妇人之仁,柏葰若是为官清正,怎么会纵容其仆人参与舞弊?分明也是看重银子罢了。若不处死柏葰,将来科举考试必然会有更多学子与官员沆瀣一气,里外勾结。到时候朝廷上还有什么风气可言呢?”
      懿贵妃丝毫没有肃顺的语气吓到,而是冷冷道:“到底是为了正朝廷风气,还是为了排除异己,肃大人自己心里清楚。”
      肃顺自被皇帝提拔以来,勇于治事,赞化军事,整顿吏治,严刻执法,提拔汉臣。行事颇受皇帝看重,因此在朝廷中渐渐自成一党。他居功自傲,向来眼高于顶,连恭亲王都不放在眼里,如今被后宫的女子顶撞,心中更是怒火中烧,于是冲皇帝道:“皇上,后宫不能干政,懿贵妃何以在此?”
      “贵妃,你怎可进来?还与朝臣顶撞,无礼至极,速速退下!”侍候皇帝那么多年以来,这是皇帝头一回和她说了重话,懿贵妃心头一噎,那股冲上脑门的热血渐渐消散,她有些心灰意冷地道:“妾失礼,这便回去了。”
      望着懿贵妃有些落寞的背影,肃顺目光微冷,在她消失在门后便和皇帝进言:“陛下,您太宠爱懿贵妃了。”
      皇帝有些歉然“下回朕不让她来养心殿伺候了,免得落了干政之嫌。”
      肃顺摇头,道:“懿贵妃育有现今唯一皇子,更是恃宠而骄。而皇后娘娘向来静默,竟也放纵至此。若是不严加管教,未必没有凌驾后宫那一日。”
      “此事爱卿说得有理,朕明日便与皇后讲讲。”提到后宫之事,皇帝有些头疼“可惜皇后入宫多年,一直未有子嗣,朕命太医院好好看脉,他们也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上正值壮年,何愁皇后没有子嗣呢?”肃顺安慰几句,话头一转,语调带了三分悲凉“若是孝德皇后还在…”
      孝德皇后是皇帝的结发妻子,当时还是皇子的皇帝与她感情很好,琴瑟和谐。只可惜天不假年,她在皇帝登基前一个月患了重病,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皇帝登基后追封她为孝德皇后,若算起辈分来,肃顺是她的亲舅舅。
      提到早逝的元妻,皇帝不由得伤感“她过世也快十年了罢,现在想来,音容笑貌都模糊不清了。”说着望向肃顺的目光也变得温和起来“算起来你可是朕的国舅爷了,朕待你亲厚,你也不许挟带私欲,要秉公办事,明白吗?”
      “奴才为陛下办事,就算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肃顺磕了个头,郑重道:“奴才建议杀柏葰,以正官场,并非一句虚言。朝廷上乌合之众太多,皇上杀柏葰,以儆效尤,他们恐惧,才不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做这些违法之事。”
      “你说得有理。”皇帝重新回到桌前,拾起朱笔,只是面上仍濡濡不忍,道:“可他毕竟是有功与朝廷。”
      肃顺语气陡然变急“皇上,若再不下令,只怕柏葰的儿子都要来刑场接他归家了。”
      “哎…”皇帝提起笔,终于在柏葰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叉,道:“午时便行刑罢。”说着转过脸去,似乎不忍再看。
      柏葰被处斩的消息传到后宫,懿贵妃正与丽妃倚在太液池的栏杆处喂鱼。看着懿贵妃愁眉不展的样子,丽妃劝道:“死便死了,皇上打定主意的事情,你跟着瞎操什么心呢?要我说啊,这件事你就不该开口,那肃顺是什么人啊,睚眦必报,你得罪了他,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懿贵妃叹气自责“是我不好,管不住自己的嘴。”
      丽妃继续道:“不是我说你啊,你看祖训上说后宫不得干政,皇上问我政务上的事,我便做个没嘴的葫芦,一问三不知,他下回也不问了。咱们做嫔妃的,把皇上伺候高兴了便好了,还管什么爷们的事情。你倒是在皇上面前显得你聪明了,到头来被肃顺抓个正着,那有什么趣儿?”
      丽妃这话说得难听,但好歹是肺腑之言,懿贵妃心里更堵了,便随机找了个话头,道:“这天气那么闷热,想来又要下雨了,我要回去了。”
      丽妃毫不留情地讽刺道:“我说两句明白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我带静宜去前头耍。”
      不知道懿贵妃的嘴是开了光还是怎么回事,她刚站到凉亭里,空气中便飘起了雨丝,一开始淅淅沥沥的如同牛毛,后来越来越大,都能听到雨珠打在琉璃瓦上的滴答声。丽妃挽着大公主的手着急忙慌的要回去,可是小孩子腿脚慢,石子路被雨水沾染,又滑又腻,大公主一个不留神就跌倒了,连带着丽妃也摔了个大马趴。
      望着冰肌玉骨,风华绝代的丽妃摔得狼狈不堪,懿贵妃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太大,引得奴才们都看了过来。丽妃也注意到了,笑着骂了一句“看你得意的样子,也不晓得扶我一把。”
      懿贵妃笑够了,才上前来扶着丽妃,娇柔地道:“哎呀,瞧瞧给我们丽美人摔得,真是花容失色,我都觉得心疼。”
      丽妃打掉她的手,啐道:“可别装了,兰美人,您回自己屋里看看大阿哥罢,您这样殷勤,我可招架不住。”说着两人相视哈哈一笑,刚才的不快仿佛烟消云散了。
      第二日是给皇后请安的日子,懿贵妃还是约了丽妃同去,只是刚迈入殿,便觉得氛围有些不妙,周围的奴才们敛声屏气,嫔妃们也只低着头,静默不语。而走到殿中,就看到皇后紧紧绷着一张脸,旁边坐着不苟言笑的皇帝。自从昨日与肃顺吵翻之后,她便有些害怕见皇帝,如今不得不见到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来行礼“臣妾见过皇上,皇后。”
      “跪下。”冷冰冰的字眼从皇帝嘴里吐出,懿贵妃不敢置信地看了皇帝一眼,随即规规矩矩地跪下了。
      “既然懿贵妃来了,便宣旨罢。”皇帝没有多言,只让韩来玉宣读圣旨:朕观宫闱诸事,向重仁德。今查懿贵妃那拉氏,于雨辰之际,见丽妃携长公主不慎跌仆,竟作壁上观,且出言讥笑,全无恻隐之心,有失宫闱和睦之礼,悖逆为妃之道。此等凉薄行径,实难容于宫阙。朕念其前时侍奉,不忍重责,特降旨将那拉氏降为懿妃,次位在丽妃之次。”
      此言一处,满座皆惊。懿妃抬起头,眼眸通红,见皇帝仍然冷着一张面孔,内心又是惶恐又是绝望,道:“因为一件玩笑,皇上就要处罚臣妾吗?”
      皇帝别过头去,只道:“朕罚你,自然有朕的道理。”继而冷漠道:“谢恩罢。”
      “臣妾谢恩。”懿妃伏身磕头,强忍多时的泪水潸然而下,她埋下头,双肩颤抖,不顾一切的痛哭起来。
      来自心上人的刀子,永远都是最锋利,最疼痛的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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