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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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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淋漓,溅起一地的涟漪。
卞舒下播没多久,雨水接踵而来。
将窗户关闭,站在客厅大玻璃前,看着外面烟雾弥漫。
南方的冬雨,与北方的初雪一般,如丝如缕,冷冽而潮湿。
玻璃窗映着他淡淡的影子,锁骨上淡白色的疤痕明晃晃地显眼,被忽略多年,却在这么一个雨天,忽然就无法再被忽视似的。
卞舒记得这道伤疤的由来,那也是一个雨天,是他六岁的时候,即将跟着爷爷离开老宅的那一天。
那天的雨比今天还要大,雨水倾泻而下,就像天空破了个窟窿,将整个小镇浸泡在水雾中。
卞舒记得当时他站在老宅门口,从敞开的屋门,盯着院子里的四边屋檐雨水倾注,氤氲而古老。
“都收拾好了吗?”爷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将一个20寸箱子推进堂屋。
明天一早就要从老宅回城里,路程近200多公里,路况有高速有国道还有几段山路,近一天的车程。
“收拾好了。”卞舒指了指堂屋方桌上的塑料袋,“爷爷,吃的我也包好了。”
“大孙子真不错,手脚麻利,像我。”对于六岁的卞舒,卞启正一向不吝夸奖。
“卞老先生,我熬了姜茶,潮气重,暖暖身子。”阿姨端着刚煮好的姜茶,冒着热气,辛辣味道浓郁。
噼里啪啦的雨声中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卞老师!卞老师在家吗?”男人的声音穿透大门,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谁呀?”卞启正穿过四方院子一侧的屋檐去开门。
老门打开的吱呀声中,传来卞启正惊讶的声音,“独祺?这么大的雨,您怎么——”
卞舒连忙跑了过去,在爷爷身后好奇地往外瞅。
门口的男人穿着简单的深蓝色工作衣裤,浑身已经湿透,雨水一溜溜顺着流,最终在门槛前积成一小洼水,皮鞋上沾满了泥浆。
尽管他手里紧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在这么大的雨中,完全没用。
独聿的父亲,日常里浑身的愁苦此刻带上了惊慌,满脸惊慌。
“卞老先生,小聿不见了。”独祺的声音急迫且沙哑。
“独聿怎么了?”卞舒担心地抢先问出来。
他准备今天雨小一点,才和独聿告别,然后将已经收拾好的那套书送给他。
他记得商聿看向那套书的目光,喜欢却又抗拒。
和他前天品尝抹茶雪糕的模样一般无二。
“他失踪了……我今早从医院回家才发现他昨晚一直没回家。”
独祺要哭不哭的,整个人都带着无比的懊恼和恐惧。
女儿长期住院,妻子忽然去世,全家的重担几乎熬光他所有的精力。
唯一的儿子是他最后的慰藉,一旦儿子出事……不知道他能怎么坚持下去。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独祺心慌意乱地说着不连贯的话,精神恍惚得像是不堪重负。
卞启正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别着急,我现在就联系镇长,组织大家一起找。”
作为连镇长都敬仰的外地回来的企业家,卞启正的话强而有力,仿佛给独祺注入一针强心剂,独祺的精神迅速稳定。
“谢谢您,谢谢,不然我不知道……”
“别说这些。”卞启正迅速从门口墙上取下雨衣,穿了起来,“我想了一下,还是当面去找镇长部署一下比较稳妥。”
独祺连连点头,就有了主心骨,仿佛多了力气。
“先把姜茶喝了吧,外头冷……”阿姨走了过来,用托盘端了两个冒着热气的碗。
卞启正看了一眼浑身湿淋淋的独祺,把姜茶递了过去,不容拒绝,“先喝点姜茶,还要找人,身体不能垮。”
独祺接过一口闷了。
“爷爷——”卞舒扯住卞启正的衣摆,自告奋勇,“我也去。”
“雨太大了,没有人专门照顾你,你在家里等着。”卞启正放下碗,不由分说出门,直接把门拉上。
“这么大的雨……”阿姨叹了口气,收拾碗回了厨房。
四方院子只剩下噼里啪啦冷酷的雨声。
卞舒拉开门缝,从缝隙看着爷爷和叔叔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独聿怎么会失踪?
脑海中忽然出现第一次见到男孩的场景——屋檐下的男孩,苍白的脸色和漠然的眼神,孤独却异常隽秀。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那样的少年不见了,在这样的暴雨中。
卞舒忽然跑回堂屋,穿上他的小雨衣,下一刻,他犹豫了一下,又跑回房间拿出奥特曼,一并拎起桌面的袋子,冲到院门口。
“小舒!你去哪儿?”堂屋里传来阿姨的惊呼。
“我去找独聿!”卞舒冲进了雨里,忽视了身后阿姨的叫声。
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卞舒去了几个他觉得独聿会在的地方。
——他去了独聿家院中的小厨房。
“我妈做饭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帮择菜。”
独聿带卞舒去家里吃饭的时候,曾经这么说,他还钻进了土灶旁边的柴堆缝隙里。
那是高高的垛草和墙壁之间凑出来的小空间。
“闭上眼睛,我还能听到妈妈做饭的声音……”
独聿闭着眼睛,要卞舒感受,尽管卞舒什么都听不到,却没有出言反驳。
和其他小孩爱争论不同,六岁的卞舒因为父母常不在身边,几乎能和独聿的失去母亲感同身受,天然地不想否定独聿的想法。
——他去了镇上主街道尽头那个不起眼的小楼梯。
那是独聿告诉他,观察世人最全面的角落,他说,“金钱最能展示人性,就算是几毛的小钱。”
卞舒那时候还小,不能理解独聿的想法,只觉得这个孩子特立独行,却分明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去了镇外无人居住的破屋院子,独聿曾经说那间屋子曾经住着个瞎眼奶奶,奶奶爱和他聊天,叙说一辈子的见闻,在独聿姐姐住院,独家众叛亲离的时候,奶奶是唯一一个拿了钱给他,想要帮他的人。
一张十元钞票,奶奶从包裹好的一堆零票里小心翼翼捻出来的一张。
奶奶去世后,这间远离居群的房子就空了出来,独聿偶尔会过来发呆。
也是从奶奶离开以后,独聿不再爱说话,所有的语言像是随着奶奶去世的消息也藏匿起来。
他习惯用眼睛观察,而不是用话语去影响。
卞舒那时候还小,对情绪了解并不分明,但能感觉独聿说到奶奶的时候,整个人忽然冷了下来,像是突然变得有了距离。
卞舒记得当时他拿出巧克力递给独聿,眼见着独聿勾起嘴角,有了一丝儿暖气儿,他的心比自己吃了巧克力还甜。
——最后,卞舒去了大树那儿。
那是独聿说过,却没有带他去过的地方——老树下的树洞,阴暗得恐怖的一个洞,是独聿独自一人不敢去,却强烈地想要征服的秘密基地。
卞舒找到老树的时候,雨已经小了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泥泞的小路,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清楚见到这棵不知名的老树。
老树已有百年树龄,树干中空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庇护所,在高处本该舒展却被砍伐的三个枝桠凹陷处,有一个不明显的洞口。
“独聿!”他停在老槐树前,敲了敲树干,树干发出闷闷的笃笃声,“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只有雨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卞舒不再犹豫,抓着树干爬了上去,长满了青苔的树干,沾了雨水更是滑溜溜的,好几次他差点溜下来,最后他脱掉雨衣,才攀到树杈边上,朝黑漆漆的树洞里张望。
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恐惧的气息从洞中飘出,卞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独叔叔在找你。”卞舒提高了声音,“独聿,你可不可以先出来……这个洞好黑,我害怕……”
没有回音,但是卞舒直觉独聿就在里面。
小心翼翼地抱住树杈,双腿撑住身体,他抓起袋子一包薯片推进树洞。
薯片包装在粗糙的树皮上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没有砸到的声音。
卞舒想了想,把奥特曼也推了进去。
“怦”地砸到什么,不知道是独聿还是怪兽。
卞舒咬了咬嘴唇,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独聿,我害怕……”
树洞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动静,被卞舒敏感捕捉,应该是某种大型动物……卞舒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往高处爬,最终蹲在树洞边上。
“独聿,这里好高哦。” 卞舒没有等到独聿的回答,自言自语着,“我要走了,我还没和你告别。”
雨水淋淋砸在枝叶上,洞内却没有声音。
“我知道了。”卞舒突然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你喜欢的不是这些……你姐姐说过,你最喜欢的是我……”
卞舒记得病床上的小女孩,苍白着脸还说着逗人的笑话,即将枯萎却顽强拼搏。
那场景记忆犹新。
卞舒踩进了洞口……洞口比他想象的要窄,粗糙的树皮刮擦着他裸露出来手臂……随着身体的缓缓攀下,昏暗瞬间笼罩,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恐惧和孤独的味道。
“别怕——”卞舒说着安慰的话,也是为自己壮胆,很快站到不平的地面上。
忽然,一道银光闪过,锁骨处传来尖锐的疼痛。
卞舒惊叫一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顿时吓得大哭起来。
哭泣中,他看清了独聿站在对面,手里握着一把沾血的金属勺子——那是零食包里附赠的那种小勺。
“滚开!别过来!”独聿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疲惫到了极点。
卞舒捂住伤口,呜咽的哭声不受控制,往后蜷缩在树洞深处,“独聿,你要杀了我吗?”
小小的年纪分不清轻重,以为独聿对他充满了恶意,适应了昏暗,他看清了独聿眼中那种动物般的惊恐——那不是他认识的独聿,不是那个会冷静分析世人,会微笑着将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的独聿。
“是我啊,卞舒……”卞舒哽咽着,慢慢向前挪动,“独聿,我流血了,好疼呀……”
独聿的呼吸急促而不规律,衣服脏污不堪,脸上有擦伤的痕迹,手中的勺子仍然指着卞舒。
“你看,是我,卞舒。”卞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看看我,我是卞舒……”他大着胆子朝着独聿伸出手,独聿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再攻击。
“我们一起去医院好不好,我也流血了。”卞舒强忍着委屈。
“卞舒?”独聿叫了一声,金属勺子从手中滑落,“卞舒!”
他凑了近前,惊慌失措地用双手捂住卞舒脖子上的伤口,“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
“是我。”卞舒哽咽着安慰他,“你别怕,我们一起回家。”
力气像是被抽光,卞舒瘫坐在地面,独聿顺着坐下,一直念叨“对不起”,卞舒一边安慰他一边用手表电话通知了爷爷。
挂了电话,他见到独聿看着双手摁住的地方发呆。
他忍住锁骨处的疼痛,安慰地摇了摇头,“独聿,我不疼。”
“……他们……他们想抓我……”独聿突然开口,声音颤抖,“有两个男人……说给我钱,治病的钱……我不去,他们就拽我……”
卞舒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不是因为湿透的衣服,而是因为独聿话中的内容。
“我咬掉那个男人一块肉……拼命跑,拼命跑……他们追我……”独聿的眼神定定的,像是还沉浸在奔跑中,“我躲进这里……他们不见了,肯定还在找我……”
卞舒终于明白为什么独聿会这样惊恐。
“没事了。”他轻声说,“我爷爷很快带人来了,我爷爷很厉害的,那些坏人肯定会被抓到。”
两个湿漉漉的孩子在黑暗的树洞里蹲着,一个的血染红了另一个的手,但谁也没有先松手的意思。
“你流了好多血。”独聿又开始自责,“对不起,卞舒,对不起。”
卞舒轻拍开他的手,摸了摸锁骨,感觉血块胡乱地已经凝固,他在独聿耳边轻声说,“没关系,不流血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叮!”
手机提示声音忽然响起。
卞舒下意识目光一震,视线从镜像里的锁骨上转开,看向一旁桌面上的手机屏幕。
思绪也随之重新回到现实……
信息是唐予阳发的,邀他明天去一家新开的饭店吃饭。
卞舒没有回复,再次看向窗外。
隐秘的情绪仿佛随着雨水忽然翻涌出来,压都压不下去。
伤痕都会愈合,就像他的记忆,满不在乎地被忽略了好多年。
——但在独聿,哦,现在是商聿,在他的眼中,这些伤口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再见时,分明没有刻意记忆,忽然地揭开回忆,昭然地仓促着,下决心要珍而重之,手足无措地滋生出更多的愧疚。
冷漠的男孩,藏匿情绪,伪装坚强,一步一步爬到他身边,一次次轻易被他击碎……
念及此,卞舒的心如同冬雨一般,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