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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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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林芝华并非类风湿病发住院,她只是找了个借口住进了医院,起因又是为了练流苏。她也不是可怜得如店员口中所述,一个人没人照顾,住院期间她把这三十年的不满都填平了,还狠狠得挣了一把,练流苏几乎衣不解带的在身边陪着她。
那晚林芝华从练流苏家回去后便将自己多年的日记一页一页撕毁再逐一投入火中,将近三十年的心路历程一烧了之。她所在的单位主要从事外贸,因为放心不下练流苏她选择跟随来到宜宾做了琴行的经理,近期听说琴行所属的供销公司要改制,宜宾虽然是三江汇流之地,经济发展却并不是很快,几个月前她深圳之行回来,感受颇多,半个人生走过,除了令人心酸的过往没有令她快乐的回忆。
生命中有舍才能得,林芝华终于在这一刻想要从头开始,她思虑良久,在一次练流苏来她家吃饭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去深圳!我们学校前些时间有个教外语的老师停薪留职听说就是去了那。你为什么就是不回北京呢,再过一年苏岩要考我以前的学校,到时候我就要回北京了,可你跑去深圳,咱们想见一面可就难了。”
练流苏平淡的语气让林芝华有些伤心失望,她冷笑了一声,“你因为一个学生而愿意回北京,而我们这么多年又算得了什么呢?见不见面又能有什么区别。”
“林!”练流苏猛然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最终没有说出口。
“流苏……我这里痛。”林芝华突然捂着胸口,一脸痛苦的表情。
“怎么啦?”面对林芝华突然其来的症状练流苏一时手足无措,直接就将手按到了林芝华的心口上,嘴上重复着“怎么回事?”
“苏,我是不得不去,这里的气候不适合我。”说着林芝华流下泪来“你知道我舍不得你……”
“芝华,别说了。”此时林芝华由于痛苦已经蜷缩成一团,练流苏见她面白如纸,恨不得痛转移到自己身上才好,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另一只手腾出来反抱着林芝华。
这一抱又让林芝华的身体变得僵直,那温柔的气息和瘦弱的身体抵在她身后,令她思想恍惚起来,眼前的景致也开始模糊。
北京的深秋,夕阳西下寒意和萧瑟包围了偌大一座城,林芝华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慢慢收拾着自己的书本,如今她只想躲在这唯一处所避清静。练流苏和画坛才子孔丹青刚从西部采风回来,还没在家呆出热气就被□□带走了,别的人怎么样她不好说,可这两个人尤其是练流苏,她比谁都清楚就是个单纯的乐痴,要说她有什么不良的政治动机,林芝华打死都不信。
政治,是个什么东西,就是现在你说黑的,没准哪天就是白的,黑白任当权者一说便是。如此一来,没个准确判定的事情会让简单事情复杂化,但也能让复杂事情简单化。林芝华是标准的根正苗红色,穷苦人家孩子,这段时间天天跟着看批斗,眼见着从前一位位令她无比崇敬的学者、老师被整得没有了人样她心里就发怵,不能想象清高孤傲的练流苏夫妻会是怎样。
怎么办?她一遍遍在心里询问着自己,以致于又停下了手上的收拾工作,呆立着。
“小林,小赵可是人人敬重的大英雄,年纪青青就当了副团长,要不是参加抗美援朝哪致于三十多了还没对象,追着他的漂亮姑娘多的是,可他就是相中了你,你还不赶紧珍惜。”妇联王主任的话在林芝华耳际盘旋片刻便散去。
“流苏,你说我怎么办呀?”林芝华自言自语道。
絮絮索索收好书本,林芝华终于迈出教室的大门,远处不时能听到□□们热血激昂的歌声。林芝华觉得自己已经融入不了这个世界,和练流苏厮混太久了,自己身上何时也沾染上了资本主义的小情调,真是要不得。她甩了甩刚剪成短发的头,那条乌黑的大辫子正静静的悬在她四壁胡满报纸的小单间里。想到辫子林芝华忍了一整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以前不回北京是因为觉得自己仍无法面对旧时的一景一物,这些年过去我早已想通了,人只能向前走,没有回头路。而且那是个人不能改写的大时代,有我这种遭受的也不止我一个人。你要去深圳就去吧,现在不是有飞机吗,也不是见不着。”练流苏在林芝华身后喃喃说着,嘴里说得洒脱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林芝华随她说着,抱着,不回应也不推却,象是晕厥实则意识触觉却又都清醒着。
“芝华,你好点没?”练流苏的语调始终温柔,林芝华听得身上无一处不适,她太爱这语调,这声音了,哪怕只是听上一听,身体上的痛楚也象减去了三分。
“嗯……”林芝华从喉咙里发出单调的一声,似痛苦的呻吟又似苦痛解除后的释放,练流苏没弄清她是何状态,急急问了一声“怎么啦?”
“你抱得我真舒服!”林芝华心里含着笑意,也不回头。
“你这家伙年纪长上去了,说话还是这么没谱没调的。”练流苏脸上一热,松开手去。
“哎哟……”林芝华又嗯了一声。
“怎么啦?”练流苏关切劲又涌了上来,“你以前可是体育健将,如今怎么这么弱?还有,你说这里不适合你是什么意思?”练流苏将右手抚着林芝华的左肩,面对面站着,颦着眉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芝华。
“我有类风湿。”林芝华顺口扯了个谎。
“类风湿?要紧吗?”
“刚才我那样,你说要不要紧?”
“那怎么办?你干嘛一个人跑去深圳?老赵一直都关心着你,有他照顾你多好,你一人跑去哪……让我……我怎么放心?”
练流苏还想说,却被林芝华炙热的目光烫着因此闭口不说了。
“不要再提北京了,这辈子我不会再往那挪一步了。”林芝华的目光冷了下来。
“那以后我回北京了,你也不去看我吗?”
“不去。”林芝华斩钉截铁的态度引得练流苏一时回不上话来,半晌才解嘲似的说“好,那我以后去看你。”
谁知林芝华说“也别看了。”
练流苏疑惑地看着林芝华,不明白她这话中的意思。
“如果将来我找了一个伴,她看到你会不高兴的。”林芝华的声音更加的清冷。
中文中TA读出来都是一个音,练流苏听了便更不能理解了,“他为什么要不高兴?难得你找了伴我们就不见面了吗?”
“我的下半生是要和一个女人度过的,所以,还是不见面的好。”
如此明白了当的话林芝华是第一次说,虽然从前她暗示过无数次,但都被练流苏的化骨绵掌轻易的挡了回去,这一次她决定破釜沉舟。
“要是这个女人连你交个朋友都要干涉的话,我看也不见得有多好。”练流苏没有林芝华想象中的激动,反而声音极其平静,比刚才林芝华发病痛时平静太多。
而林芝华本来以为自己这话说出去定能收获点什么的,可是,她什么也没等到,包括自己的心痛。“看来我真是老了!”她感叹着。如果年青上二十年,练流苏这话一定不知要消掉她多少眼泪,可是现在,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对方还无动于衷,更重要的是,自己也不觉得有多难过。难道这就是亲情?都没开始过,怎么爱情就转换为亲情了?
林芝华心里狐疑着,脸上一层凝重的表情。
“你又在想什么?”练流苏拍了拍林芝华的肩,没有移步的意思。
“你也不见得什么都没想吧。”林芝华瞪了她一眼,自己小练流苏不到一岁,却什么都被对方洞悉的样子,想到这,林芝华的眉毛重又拧了起来,难道,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就是:装傻。“我上辈子欠你多少钱?”林芝华突然问。
“不多,慢慢还吧。”练流苏淡淡说。旋即后退一步,转到林芝华的书桌前,闲翻起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