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霜寒》菀冉

2、惟愿一醉解千愁

　　天边流霞相映，似一匹上好的锦缎，极尽韶华，夕阳拼尽最后一缕光华，终只留下一片凄艳血色，染红了半边的天。此情此景，让上官鸿不禁怅然，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天家晚宴，自是奢华铺张的，锦衣宫人在大殿穿梭行走，珍馐玉盘，觥筹交错，霓裳舞姬翩然地舞，羽衣过处，幻化出一场美丽而虚幻的梦。上官鸿坐于席上，却并未专心于此，只是谦卑地低下头，手中，把玩着自小便带在身边的白玉双虎环珮，两只老虎，首尾相连，自然而然地围成一个圆，却是睚眦俱裂，咆哮舞爪，山雨欲来的气势，便如今上与藩王。自己稍有一步差错，便是祸及满门，何况三家藩王气同连枝，到时候，无论哪家遭难，三家都是不反也得反。因着三家掌着封地的军政钱粮，而朝廷，也在两代君主的经营下实力不断强大，权力不断集中，势均力敌之下，免不了一场恶战，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这盛世繁荣，便要被炮火击得粉碎不说，父兄满门皆要背上这不忠不义的千古骂名。上官鸿不禁冷汗津津，自己，竟要背上这么重的担子，虽是早有准备，可是心仍是一点一点地坠落，直到空空如也，一片黑暗。
　　隔席的东方樱倒是自如地很，一身柔和紫衫倒衬得她端雅娴静，少了几分冷淡。她不与大家把酒言欢，只是静静的，静静地端坐，似一尊完美的雕像，间或皇帝贵妃与她交谈，她也是完美有礼地措辞应答，毫不失矩，这样的神情气度，倒叫人怀疑，她是不是一个仅仅十四岁的孩子。她蓦然转首，恰恰对上了上官鸿的看她的眸，心内一笑，唇角微勾，上官鸿一惊，忙讪讪躲开她的目光，东方樱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展颜一笑，竟是满殿璨璨生辉，似那初开的梨花，含露清新，又隐着淡淡的妩媚。上官鸿不禁痴了，定神一看，那笑容就像那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让人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晚宴过半，皇帝便吩咐太子，五皇子，六皇子与藩王之子见礼，太子与五皇子均是皇后嫡子，太子不必说，这五皇子早早封王，地位之高不是妾妃之子能比的，要藩王世子伴读是理所当然，而六皇子，只不过是一个不得宠且家道中落的昭容黎氏之子，骤降这殊荣，满座哗然，黎昭容与六皇子的眉目间都有掩不住的喜色，在一众嫔妃皇子或艳羡或嫉妒的注视下，六皇子规行矩步且行且停地与伴读世子见礼。上官鸿抬头飞快扫了一眼端端坐着的贵妃，她的地位荣宠在后宫无人能及，且她的皇八子自己又深得君父喜爱，可是却没有伴读，原以为她会多少表现一丝不快，但她面上没有一丝不忿之色，甚至，还有一丝浅淡的笑意，这究竟是为什么？是涵养极高，还是……上官鸿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很快，他便不敢再深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结果就太可怕了，天下恐怕都要翻覆；如果真是这样，先前的侥幸，就真成了泡影；如果真是这样……上官鸿逼着自己不要草木皆兵，可是贵妃唇边的诡异地笑却是盘桓不去。一声轻叹，在耳边响起，回头，上官鸿惊异地望住声音的主人，怎么……会是她？可是，紫衣如烟，端雅温良却高贵天成，不是东方樱又是谁？那清冷似雪的眸子里，慢慢，慢慢，浮现出无限悯意，是怜他，还是自己的哥哥，亦或是自己？不得而知，而眸中的悲凉哀悯却是真真切切，她的唇角苍冷地勾起自嘲一笑：“我原是猜测，直到今天……竟真是这样。你也猜到了，可是不愿去想，是不是？我也不想……”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直至无声，只余下，满目凄哀。
　　上官鸿的心不可避免地再次跌落，原来，这真的是早设好的局！贵妃肯让自己的孩子舍了这虚荣，是因为她这一切全是她的谋划，皇上可能只是让三藩送子上京，却没有让三藩世子伴读皇子，这伴读皇子，十有八九是贵妃的枕边风。她笃定的很，皇上是下定决心削藩，只是早晚的问题。虽然自己的儿子若与三藩有了一丝牵连，便是把自己和儿子往火坑里推，但是因为皇上二子，三子、四子皆早夭，只要能用位分尊卑，长幼有序要皇上赐予太子、五皇子、六皇子伴读，这样就避免了皇上让世子伴读皇八子，又能赢得贤德大度的赞誉，同时，因着太子与五皇子生母早逝，只空有这出身与名号，没有依靠，再有三藩伴读，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前程，这样，贵妃自己的儿子夺权的可能性就更大，她当太后垂帘听政调度天下的可能性就更大。如此一箭三雕的毒计，不是谁都能想出来的。上官鸿懂了，原来贵妃的浅笑，叫做，得意。那么，再往下想，贵妃必会为了计谋最后的得逞，旁敲侧击鼓动皇上撤藩，她有这个能耐。接下来，就是一场恶战，就是天下大乱！女人的私心，原来可以这么可怕。
　　手中紧握着那块双虎珮，什么时候，那两只老虎，变得模糊，变得扭曲，厮打在一块？没有退路了，不是么？上官鸿兀自泛起苦涩的笑，笑出声来，自己，从一开始的谦卑内敛，都是徒劳，只不过是那吊命的药草，明知无济于事，却仍要装下去，直到麻木，直到自己的男儿志向遍寻不见……
　　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银爵中的茅台，十九岁的年纪，这酒对上官鸿来说是太烈了，但都说一醉解千愁，他不期这样，惟愿不醒。
　　他，听见了她轻轻的叹息，那样悠长，那样细不可闻。醉眼迷离中，那荷瓣般的脸，起了涟漪，她，哭了？上官鸿迟疑的伸出手，想要帮她拭泪，却是早早在席下被按住，“上官世子醉了，带他下去醒醒酒吧。”她淡淡吩咐身边的青衣太监。
　　“是……我唐突了。”他起身前低声道。
　　“你，不是个强者。”她依旧端坐着，目不斜视，依旧轻不可闻，却让上官鸿为之一震。
　　“我会的。”他承诺似地开口。
　　她淡淡一笑，只字未言，只是，谁也没有发现，她眸中的冰冷正在慢慢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