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落雨冬天落雪》灯苗

2、第一章|深夏|壹

　　第一章深夏（壹）

　　民国廿六年上海，偏僻的小巷，蝉鸣代替星光。树隙之间，一段人影飘过，鸟雀扑棱惊飞。
　　雨前。闷湿的夏天。天际黑沉，闪电乍现。
　　一辆旧式老爷车停在欲滴的黑色里，来接头的人在前座，看不清脸，烟头在黑暗里发光。他不时朝外不动声色地瞟着。
　　杨介转出巷口，二十出头，颇为端正的脸被黑帽檐压着，好像孩子穿着大人的衣服假装老练。他的眼睛毛茸茸地闪着光，深色大衣在飞快地行走中像团阴云。杨介超过一群小混混从巷尾走来，划燃火柴点烟。突然在巷口停下，深吸一口烟,漫不经心地走出去。
　　闪电的暗光跳跃，对面的暗哨缩回头。
　　杨介随意走过车旁，瞟见接头人装作一愣。
　　暗哨甲向着同伴低声道：
　　“注意——”
　　小混混们路过巷口，喧嚣打闹声。
　　暗哨乙紧忙拉住同伴：
　　“——不确定，沉住气。”
　　杨介已经把烟头摔进车窗，皱了皱鼻子：
　　“好，老小子今天让我给撞见了。”
　　接头人躲闪不及，被烫了个正着。他气势汹汹踢开车门，拿下嘴里叼的烟，啪一声摔地上，“想找茬？”
　　接头人扑上来，与杨介厮打在一起。巷口小混混笑闹起哄，抱臂旁观不靠近。
　　“欠债还钱！”
　　暗哨乙皱眉盯着，暗哨甲忍不住泛了笑容。接头人占上风，一拳将杨介打翻在地。
　　“老子今天有急事，没空跟你玩。”
　　接着，接头人又一拳把杨介打翻，杨介在暗哨看不见的角度抓起地上的烟，他被揪着领子提起来，额上青筋若隐若现。小混混推推搡搡，欢叫起哄。天边响起闷雷。
　　“想要债？让你爹来！滚蛋！”接头人丢开杨介，踹一脚，撂下一句话。
　　杨介踉跄狼狈地朝巷口退去，被小混混推搡阻拦，他回头望接头人。接头人捡了地上一块石头朝人群砸来，“呸！他妈的。”
　　杨介呆了半晌，扒开人群逃走。接头人往前紧跟两部，先一笑，随即哭了。他沧桑的脸上纵横者哀伤留恋的泪水。
　　轰轰的闷雷从天边滚过来，淹没了他的嗫嚅、他嚼在嘴里的话：
　　“什么玩意儿——”
　　巷尾走来一挑夫正好与他们看热闹的小混混撞在一处。那挑夫喝了一句：
　　“走路看路。没见着有人？”
　　接头人拨开人群，突然上前攥住了挑夫的手，挑夫想挣开，却被接头人拉到一旁。
　　“终于见着你了——”
　　暗哨甲回头看暗哨乙。暗哨乙眼神很厉，朝身后几个影子一招手，命令声小而清晰无比：
　　“行动。”
　　杨介的脸一明一暗，步子连着步子，几乎就要飞跑起来。他边走边脱下大衣挂在臂上，露出棉布短衫，右手脱下帽子。远处通明繁华的主街在雷鸣里闪动。

　　上海警察局东昌分局办公楼在夜风中摇晃着灯影。杨介穿过走廊，匆匆上楼。二楼昏暗，过道点着昏黄的马灯。几个警士看见杨介都立正敬礼，胡渊华拿着茶缸向他踱过来，每一条笑纹都伸张着。
　　胡渊华呵呵地笑，笑声像在喘气：
　　“哟，我道是谁呢。”
　　杨介立正敬礼，垂下双手：
　　“胡队长。”
　　胡渊华挥手，让围拢的警士们散去，只示意杨介留下。
　　“小杨那么晚还不回家去？”
　　“哈，回去又回来，忘记带档案。我衣服都换了，脑子笨不记事。”他捶着自己的脑袋。
　　一片雷声滚了过去。
　　“……外面要下雨，胡队长出门记得带伞。”
　　胡渊华拍拍杨介的肩，“咱们小杨回家还得挑灯夜战。可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哪有——”
　　“——不过说回来，科里你回对了。刚才科长还找你。”
　　“科长也还没走？”
　　“还不是为那几个日本间谍的毛病。”
　　“不是都抓住了吗？”
　　“差得远。局里才收到的电报，南京监测到五个人，咱们才逮两个。”他把杨介拉到近
　　前，小声告诉着，“明天会来人，大人物。科长非常着急。”
　　“那我赶紧过去……”杨介敬了个礼正要走，胡渊华又把路给拦住了，脸上的笑意飘摇，“先去把工作的衣服换回来。”
　　“是。”

　　雨落，玻璃布满雨纹。
　　科长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中正一张木头方桌，墙上悬了“爱国尽忠，除暴安良”的题字。高唳一身黑色制服，表情很少。“威严”两字没写在他身上，却无时无处都存在。高唳左手中搓揉快燃尽的烟，右手在纸上写着什么，办公室云缠雾绕。
　　杨介穿着警服，在案前站得笔直。高唳没有抬眼：
　　“八个分驻所，两个派出所，四个监视哨，他们要有你一半敢干，那五个日碟还用拖到今天。 ”
　　“科长，我想宛平城碎得像豆腐渣，学生罢课游行，上峰也是看每况日下，急得没了主意。”
　　“呵，着急就拿咱们局开刀，干脆拿行动科开刀了事。”
　　“这坎要实在过不去，科长，我就和上面的官长说是我主管的这次行动，办事不力，是我渎职……其实，确也是这样。”
　　高科长放下笔，端详写完的东西：
　　“不。”他看向杨介，“这事轮不到你。你是行动科的人，来上海一年多，仕途的事情你不考虑，我不能不为你考虑。”
　　高唳折好，递给杨介。那是一封书信样的物什。
　　“去临时关押室，提昨天抓住的那三个人出来。”
　　杨介仍站在那里，笔直得像小树。高科长抖了抖手中的纸，沉沉地看着他：
　　“小杨？你，去把他们提出来。”
　　杨介接过信纸，踌躇了一下，眼中闪烁的光亮很怪。
　　“科长，他们，他们还没有提审过。”
　　高唳起身，迈着大而慢的步子到杨介的身边，拍着他的肩笑了。
　　“□□的小废物供不出什么来。以后有的是机会审人。就在今晚，会有位大人物。想撬□□的铁齿铜牙，我可以让你试试他。”
　　“可要是明天有人发现死了的人不是日碟，不好向总局和南京交代。”
　　高唳低声贴在杨介的耳侧，每条皱纹都笑意盎然：
　　“这就是干什么找你来，小杨，你是我看重的。悄悄把事做了。今晚，龙华监狱，你亲自去。别让行刑科知道。”
　　杨介立正：
　　“是。”
　　高唳触碰着自己的胡茬：
　　“让他们穿着日本衣服——中国人不会像日本人。”
　　“是。”杨介立正时皮靴靠腿“咔”一响，敬礼转身。
　　高唳冲门外唤了一声：
　　“小刘。”
　　门“咿呀”而开，进来一个黄瘦的秘书。
　　“科长。”
　　高唳用手指点了点杨介的脊背：
　　“外面在下雨，给杨警官拿件斗篷。”
　　小刘将不笑的眼冷冷递给杨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