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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深夏|贰 ...

  •   第一章深夏(贰)

      1935年,十二月的北平街道上铺尽厚雪。柿子树和枣树已落尽叶子,北风呼啸,颂着安魂曲。
      学生们拿着标语和彩旗。临时做演讲台的高地下人头攒动,一个年轻学生正宣讲到义愤填膺处。
      “爱国!爱国!这种声浪近年来几乎吹满了我们这里。然而,诸位要是仔细听,便能从其中听出“亡国”两个字来。在异族压迫的时候,在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我们家园的时候。有人还试图挑起国内的纷争,还想将自己的国家再出卖!再出卖!同学们,我们都知晓这些人的罪行,都清楚这些无耻之徒的姓名。我们不能再只窥破侵略者的凶残,却对内的黑暗不闻不管!”
      人群中,一个年轻学生的脸隐约着,他眼神澎湃,入神地听着演讲。
      “他们把杀身的志士都当做迷妄疯狂了,绝不行!先贤打下江山,我们守。华北土地一寸不能失!无耻汉奸一日不可留!同学们,奋进!保我华北,奋进!”
      人群沸腾呐喊,彩旗和标语像经幡似的猎猎。游行队伍声势浩大地行进。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全国武装起来保卫华北!”
      “立即停止内战!”
      “反对军队南调!”
      一呼百应。
      一个小姑娘迈着步子,勉强追赶着那青年。
      “哥!哥!”
      青年回头,又被人群推着往前。他看见小姑娘,愣了一下,挥手着手道:
      “怎么还跟着呢,回去,回去了。快别让妈知道。”
      前面北平中央广场在阳光下一片亮白。叫嚣声,口号声此起彼伏。铁丝网散落各处,宪兵拿着水枪、挥舞大棒跟游行学生扭打在一起,场面陷入极度混乱。小姑娘不再向前,她被吓哭了,站在人群里手足无措。
      “哥!哥你在哪!”
      远处一个黑中山装指向领头的演讲学生,和宪兵嘀咕。宪兵犹豫地把步枪交了出去。
      爆鸣的枪响霎时杀灭人群,骤然寂静,正与警察扭打在一起的青年应声而倒,薄雪被染红。
      “哥哥!”
      爱国女中的女生宿舍雷雨颤抖,窗棂摇动,房舍像破败的舟。宿舍很小,黑色铁架高低床,十余个女同学都睡着。只有邹茸惊恐地支起身体,她的脸在隆隆的雷声中一明一暗。
      邹茸的床临窗,她坐在床上,一只手垂在床沿,让人想起家乡的月白。
      邹茸清瘦,眉眼很朦胧,很淡,颇具文质,可一双眼睛如犯了天大错误的鹿般惊惶。她左手指扣着床沿,用另一只袖口拭眼睛。
      窗外的雷雨声里忽的一声枪响。邹茸一抖,望向窗外。又一声枪响,雨幕里很不清晰的回声连着之后长久的寂静。
      邹茸的眼光最终落到窗边一大捆扎好的彩旗上,旗幡被飘进窗的雨水淋湿。她轻轻下床,合拢窗棂,将彩旗挪了个位置靠在窗边。

      办公室里,高唳背手立在窗前,叼了根香烟,看瓢泼大雨洗刷窗户。胡渊华勾腰站在他身后,如一个侍从般寻问:
      “科长?”
      高唳没转身,右手拿下香烟,吹出团庞大的烟雾,方才抖出一个字来:1
      “说。”
      胡渊华挑着秃掉的眉梢点点头:
      “杨警官办事很利索,做得干净,已经交接给档案室了。”
      高唳转过身,掐灭烟头,扔进烟灰缸。
      “他自己动的手?”
      “杨警官细致,担心手下不得力,连步枪都是自己领的。”
      “场地呢?”
      “也是杨警官带人清理的。”
      高唳捻着下巴:
      “杨介现在人在哪?”
      “杨警官说很累,回家去了。”
      “这段日子倒是非常辛苦他。盯了那么久的□□,好不容易逮住三个,审也没审,直接毙了。”
      “可不是,为了应付嘛。别看上边总说与□□互溶,实际暗地较着劲。这么把这些人处理掉,对上边、下边都好有个交代。小杨精明能干,办事不赖,现在可成行动队的骨干了。科长,您从北平把他要过来的时候我还不明白,现在看来,实在是明智。”
      “你也知道他是我要过来的?老胡,这工作上面,你多少也对他公平点不是。都是在警校当过□□,教过学生的人,知道年轻人的苦处,别一遇见脏活累活就扔给杨介一个人干。你这不是驳我面子吗。”
      胡渊华摆摆手,眼睛下的肉更加下垂:
      “——呦,科长,我绝没那个意思。怪我没想到这块。您说的对。我不也想着多锻炼锻炼——”
      高唳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表示自己没功夫听胡渊华诚惶诚恐的胡谝。他踱到办公桌边,拿了纸笔递给胡渊华,举止神情都充斥疲惫。胡渊华接过纸笔不知其义,高唳一抬下巴:
      “把你看到的、听到的,杨介开枪时候的表现,他的神情、动作,他说的话,所有细肢末节全部写在纸上,交给我。”他抬眼看了看胡渊华,“去干吧。”

      公寓狭小,正中是一张方桌,桌上一只蜡烛,绰绰光影被昏暗吞去了大半。窗外的世界打雷闪电,一条树枝撞着窗户玻璃,雨幕碎断。而里面的世界则不同,凝滞的,仿佛隔绝了一切活力,只有桌上的火苗沉沉地燃着。
      杨介靠着方桌,桌上摆了一排四个杯子,他手里拿一个,都灌满了白酒。杨介的衣服头发都是湿的,烛光照不清他的脸。半晌,他迟缓地从衣服内袋里掏出接头人的烟蒂,撕开烟皮,取出张纸条。纸条很小,上面字迹模糊:
      “明日虹口圣心堂,蓝袍教士枪满膛,第五发不响,你小子。”
      杨介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在手心里揉碎扔掉。转了转手中的酒,失神地笑了。
      “还玩押韵,老头子。”
      他用手中的酒与桌上的一盏碰了杯,微笑映在杯中:
      “老头,走了就走了,别到我梦里来。”
      杨介仰头皱眉一口干了杯中酒。又满上一杯,朝桌上几个杯子虚晃了一圈,晃晃悠悠地继续道:
      “你们三位……同志,也一样。别来找我……我不认得你们。”
      他仰头时眼角划过一道亮线,又倒了一杯,再次饮尽,杨介胡乱擦了嘴巴,眼里碎光渐灭,他开始抽噎。
      “不能浪费……虽然科长送的酒你们肯定看不起。我帮你们喝,你们看不起我,也别来找我……”
      他摇晃着把桌上四杯酒全灌下肚,咳嗽了一阵,痛苦地伏在桌子上。过了很久,蜡烛腾起一绺青烟,黑暗里只剩下模糊的嗫嚅:
      “…喝点酒,才好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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