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帆一片在云边》海俏

8、同炉相生两不知

　　无绝笑笑，摇头：“这次你还真猜错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这十几年和尚做得虽然马马虎虎，不过也算是认认真真读过几卷佛经、多少还是有那么点慈悲意的。杀戒能不犯还是不犯的好。”
　　叶飘零眉梢一扬，难得的有些诧异：“哦？那是为了何事？”
　　无绝轻轻叹了口气，指指身边的小鱼儿：“这孩子上个月才第一次千里迢迢找回到万柳堂来认亲，她的父亲陈梦涛，是海外‘浮生梦岛’的岛主，半年前刚刚病故了。”
　　浮生梦岛与中土少有往来，名声不显。众人皆是第一次听闻，只听无绝续道：“家姐膝下止有此女，本想等小鱼儿及笄后便正式继任岛主，然而浮生梦岛素来以男子为尊，岛上几大家族的掌事人坚决不肯答应由小鱼儿承接岛主之位。”
　　叶飘零听他东拉西扯，忍不住皱眉，颇为不解他用意何在：“你是要我去岛上把反对之人都杀了么？”
　　无绝摆摆手，破天荒地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都说了不是要你开杀戒，只需要你相助，去寻回一件东西。”
　　他顿了顿，慢慢道：“浮生梦岛传承二十六代，迄今为止仅有过一名女岛主，名叫陈羽思。百多年前，她因不满父亲将岛主之位传给才华平庸的弟弟，一怒之下提剑造反——陈羽思确为一代奇女子，惊才绝艳，人所不及，硬生生地凭着手中一柄炎照剑压服全岛，成为了浮生梦岛三百多年里唯一的一位女岛主。”
　　小鱼儿接口道：“——陈羽思终身未嫁，晚年时性情孤僻，将岛主之位传给自己唯一的侄儿，携剑归隐于浮生梦岛最南端的幽月谷，此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她话锋一转，略略带了几分气恼之意：“岛上的老家伙们一口咬死说：除非我能够在十五岁及笈前，寻回陈羽思昔年的佩剑‘炎照’，证明我的能力足以有资格与她比肩，他们才肯心悦诚服，奉我为主！”
　　白水晶嗤笑起来：“既然如此，那你直接带人去找那柄什么盐的糖的剑不就好了？巴巴地跑来中原干什么？真是南辕北辙！”
　　小鱼儿跳起来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瞪着她：“你傻吗！炎照剑这样的宝贝，要真的那么好找，早就被人带走啦，至于百多年了还留在幽月谷中吃土吗！”
　　殷果这样的半大孩子，正是对这些江湖轶闻典故最感兴趣的年纪，正津津有味地听得入迷，生怕她们两个斗嘴斗得性起，没完没了，急忙打断道：“定然是那幽月谷中有些古怪了，是不是？鱼儿姐姐？”
　　小鱼儿被他一句“鱼儿姐姐”叫得很是惬意，眯起眼睛笑道：“那是啊，幽月谷占地广阔，天生的曲折复杂，相传陈羽思入谷时为了防人打扰，还带进去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百年中不知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入谷探寻，都如石沉大海，一去不回。有人还带了信鸽，可是鸽子进去以后也再也没有飞出来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看着叶飘零：“我想来想去，这世上若还有人可能把炎照好好地带出来，那只能是‘墨影’的主人了——”
　　她指指叶飘零腰间漆黑朴素的剑：“因为炎照与墨影，本就是同根而生啊！”
　　叶飘零淡漠的眼眸中难得透出一丝诧异之色：“什么？”

　　墨影剑的来历在江湖中始终是个谜，剑身上并无剑铭，墨影之名只是口口相传。纵然叶飘零身为墨影的主人，其实对它的出处也是一无所知。她的师父叶玄星偶尔提及，也只说墨影的初代主人确然是来自海外，辗转隐身五木教，但至死都对自己的过往守口如瓶，从未透露过只言片语。
　　小鱼儿点头如捣蒜：“千真万确！我亲自翻看了历代岛主留下的隐秘笔记，里面写得很清楚：陈羽思少年时曾有一位恋人，是个极有才华的铸剑师，名剑炎照便是出自他手，但鲜有人知还另有一柄无名之剑与炎照同炉而出！二者对向双生，天然的能彼此感应。一柄吸收了所有的光与热，另一柄则承接了所有的暗与寒。”
　　“那柄无名之剑一直留在铸剑师手中，极少显露于世。直至多年后这两人不知为何反目成仇，在浮生梦岛的最高峰——孤笔峰峰顶大战一场，铸剑师落败，自此携剑离岛，不知所踪。”
　　“据笔记中所述，那柄无名之剑遍体漆黑、锋利异常，舞至极处时墨色又会褪去，明寒如霜雪。娘亲年轻时曾听说过江湖中有关墨影的传闻，和笔记中的无名之剑完全吻合，绝不会错！所以我才会千里迢迢地回归中土，请求大舅舅动用万柳堂的力量找你，借你的墨影，或者能召唤出炎照的所在也说不定！”
　　叶飘零蹙眉沉吟，脸色忽然古怪起来，犹豫片刻，解下墨影连鞘递向小鱼儿：“……一炷香时间内，你若能握住墨影不撒手，我便答应了你。”
　　小鱼儿受宠若惊，蹦跳着来到叶飘零身前，紧张地接过墨影，握住剑柄缓缓向外抽出。漆黑的剑身刚刚抽至一半，她却忽然间惊恐地大叫一声，猛的撒手弃剑、向后跃开，声音都变了调：“它、它咬我！”
　　叶飘零仿佛早有准备，随手一捞，将直直下落的墨影重新抄入掌中，淡淡道：“明白了么？”

　　小鱼儿脸色惨白，刚刚那一刻，她分明感到手里的墨影突然活了过来，扭动而滑腻，仿佛手里攥着的不是剑柄而是一条冰冷的毒蛇，利齿弹出，狠狠一口咬在她手上，瞬间痛彻骨髓。
　　她神情迷惑，茫然地将握剑的手举在眼前看，刚刚的痛楚是如此真实和鲜明，仿佛还隐隐残留在手上，然而目光所及处的肌肤却是白皙光滑，半点印痕也无。
　　叶飘零低眉，眸光幽深：“墨影的材质殊异，相传是用天外陨铁以秘术炼制，握在手中立时能令人生出种种幻觉，神智迷乱，时间久了，甚至会疯癫发狂。因此历代墨影的主人，都必须具备孤绝坚毅的性情，还要以自身血气祭剑，方能守住心神不失、压服它低头认主。”
　　这才是墨影最大的秘密，众人皆是首次听闻，不约而同地齐齐露出惊诧之色。小鱼儿身子轻轻震了震，而叶飘零面色平静，重新将墨影缓缓举到她眼前，语声清冷如冰：“还来么？”
　　小鱼儿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紧紧咬着嘴唇，小脸上神情倔强，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猛的伸出手去，再次一把将墨影攥在手里。
　　她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这次感觉握住的是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炭，锥心般的灼痛让她几乎惨叫出声，眼前阵阵发黑，鼻端甚至闻到了皮肉烧焦的浓烈气味。即使明知道是幻象，但种种烈焰炙身的感觉却仍然纤毫毕现，几可乱真，直让人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众人只见她下死力抓着墨影，手指痉挛，神情恍惚，身子抖作一团，几乎站也站不稳，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满头冷汗涔涔而下，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万水看得揪心不已，忍不住冲上来想要夺下墨影，叶飘零抬起一只手臂，很干脆地挡住了他，黑眸冷洌，吐字缓慢而清晰：“墨影天然地自带魔性，非心智坚决冷定者不能掌控。若这小姑娘所言非虚，她要找的炎照与墨影系同炉而出，必然也存在同样的魔性。她若没有足够的坚定强韧，纵然找到炎照，也决计降伏不住，多半还会为其所害，那索性还不如大家省些力气，就此罢手，免得大海茫茫，空跑一趟！”
　　万水手足无措，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无绝。无绝脸色严肃，冲他摇了摇头：“这是小鱼儿自己要做的选择，这一关也必须她自己撑过去才行。”
　　叶飘零的话被小鱼儿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硬生生激起了她性子里的一股狠犟执拗之气。她大口大口剧烈喘息着，灼烧的剧痛自掌心沿着手臂一路疾速攀升，径直蔓延到全身，每根头发丝都滚烫得要沸腾起来，整个人仿佛是一头架在火上来回翻面的烤全羊，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默念：“这是假的！这是假的！”几番想要甩手丢下墨影、远远逃开，终于还是死死撑了下来。

　　摇摇欲坠之际，忽觉掌中骤然一轻，叶飘零接过了她手里的墨影，满身烧灼感一瞬间消弭无踪，小鱼儿心头一松，踉跄后退几步，双腿发软，再没半点力气，一跤坐倒在地，勉强抬起苍白的小脸，正对上叶飘零的一双眼，那对清冷的黑眸中隐约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仿佛春冰初融，净水滴滴落下，慢慢汇作了润物无声的潺潺细流。
　　她有些怔怔的，哑声道：“你……当初也是这样的么？”
　　叶飘零默然片刻，笑笑：“比你还要小几岁吧……我足足握了三天，整夜做噩梦……最后师父要一根一根把我的手指掰开，才能把剑取下。”
　　她眉目间一片云淡风轻：“不过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墨影一旦认下了你，人与剑心魂合一，反为良助，进境足以一日千里。墨影历代剑主均是少年成名，此剑功不可没。”
　　小鱼儿眼里亮起了异样的光彩，强撑着弯了弯嘴角：“那、那就好……”
　　她终于精疲力尽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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