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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箫吹忆旧时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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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一般的箫声缓缓浮起在月光下,轻柔婉转,缥缈悠长,白水晶双手托腮,趴在窗前,听得几乎痴了,喃喃道:“我竟不知零姐还有这个本事……”
季语蝶安静地站在边上,她此刻素颜淡妆,乍看之下确然与白水晶颇为相像,只是更加细秀些。与白水晶相比,眉毛稍淡,右边眼角多了颗小痣,嘴唇也更薄,而且神情举止文静雅致,与白水晶的活泼泼辣也是截然不同。
她仿佛完全没有听到白水晶说话,只是怔怔望向窗外,院中老树下,有个颀长的身影正独自负手而立,微微仰头,凝目于深邃夜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月,青衫磊落,眉目静默,清风悄然流过,轻轻拂动他的发丝和衣角,离去时隐约带着一声忧伤的叹息。
其实在千迷林相遇时她第一眼便已经将殷缘认出,而殷缘却至今尚未记起她。毕竟十二年的时光,足以使一个稚龄女童长成窈窕少女,样貌已是截然不同。但他不曾料到的是,他的样子十二年来却一直被季语蝶牢牢记在心底,不曾忘怀。
——十二年前,在京城做官的祖父告老还乡,车马行至螺山古道时,遇上了一伙彪悍的山贼,抢劫了财物犹不肯罢休,还想要杀人灭口,几名护卫均不是对手,纷纷负伤倒地。正在危急之时,幸而一名青衣白马的少年人经过,慨然相助,赤手空拳便将一伙山贼打得落荒而逃,解了她全家的危机。祖父问他姓名,又想要以金银酬谢,他一概推辞不受,只爽朗地笑了两声,纵马而去。
年方五岁的她瑟缩在母亲怀里,偷偷地瞧着,回忆里的少年意气飞扬,笑起来如阳光般灿烂明亮,炫人眼目。而十二年后出乎意料的再次相遇,殷缘的容貌比之少年时似乎并未改变许多,然而气质却已截然不同,笑时淡淡的,沉静萧索,不见骄阳,只余孤月。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箫声了呢?殷缘觉得有些恍惚,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被同样迷离如烟的箫音不着痕迹地牵引着,悄然走入一场命定的相遇。
——十年前,他的母亲高龄产女,虽然千辛万苦后生下了他妹妹,却也元气大伤,缠绵病榻,医者断言除非有南疆的奇花笑梦莲入药,否则最多只能勉强再拖个一二年。他于是不远千里南下,兜兜转转一路打听,最后来到了紫云峰。
彼时正是紫云峰上最好的季节,春色明媚,漫山花开,那是紫云峰上特有的高大花树,名为“玉心紫袍”,花形似飞鸟展翅,紫瓣白蕊,雍容华贵,盛花期间仿佛整座山峰都笼罩在淡淡的紫色云霞之中。
他信步游赏,不觉走入花海深处,隐约听到婉转的箫声随风飘来,清澈如水,恍若天籁。他循着箫声一路寻去,一眼先看见了花林间起舞的女孩。
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纯白的轻纱长裙,她在纷飞的落花中翩然旋转,仿佛是花海中的精灵,红绳束着柔软纤细的腰肢,乌黑的长发散在风中轻轻飞扬,他躲在树后,直看得呆了。
一曲终了,她笑跳着奔向不远处的树下,嗓音清甜软糯:“零姐,零姐,我跳的好不好看?”
他这才注意到那个倚树吹箫的黑衣少女,她是安静而不引人注目的,仿佛只是林间一抹淡淡的阴影。她抚摸了一下女孩的长发,微微露出笑意来,把手中的箫管递到她手上,随后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忽然就抬起眼睛,非常准确地望向他藏身的方位。
接下来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半空中带过一连串的虚影,黑衣少女的移动恍若鬼魅,快得无法分辨,猝不及防时已逼近他身前,她腰间的长剑悄无声息地出鞘,直直指在了他喉间,少女的黑眸幽深如渊,音声清冽,带着微微的寒意:“你是谁?”
——就是这么相识了。他为人磊落,尽管已经隐约猜到她二人多半是五木教教徒,仍是坦然自承来意。叶飘零似乎没有想到他竟会敢于直白地说出目的,微微一怔,细细看了他两眼,缓缓道:“不错。紫云峰巅确有一株笑梦莲,整个南□□一无二,七年方开花一次,开花后方可入药。你运气不错,如今这一朵再过几个月就要开放,不过……”
她顿了顿,黑眸幽深:“此花乃是五木教中圣物,历来被严加看护。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儿上,我不会去告发你,也不会阻你。但是我也不会帮你,你要盗莲,自凭本事好了。”
他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听出飘零言语中有不以为然之意,激起了胸中傲气,冷笑一声:“我有求你帮忙么?你去告发,我也不怕。”
——钟蕊则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她自小被叶飘零宠护着长大,一派天真浪漫。她不会武功,不通教务,沾了叶飘零的光,在五木教中挂了一个圣女的虚衔,又不耐烦应付教中的诸般规矩,常年都是独自住在后山的竹屋中,甚少能见到外人,尤其是像他这样英俊明亮的少年人,几乎是一见倾心,看着他时眼里那羞涩欣喜的光彩,是怎么也遮不住的。
笑梦莲开放尚早,时日充裕,他便常与钟蕊游荡嬉戏,越发亲密。钟蕊有时候会拉着飘零一起,但她时常便会消失几日,行踪成谜。江湖上有关“墨影”的传说,他毕竟也是略有耳闻的,隐约能猜到几分她是去做什么了,于是每每见到飘零时,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叶飘零似乎也有所察觉,故而有意无意间始终与他保持距离。这传说中的五木教第一杀手,确然是清冷而孤僻的,不多话亦不多笑,但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残忍嗜血,偶尔拗不过钟蕊的撒娇央求,会为她吹一曲箫管伴舞。
她的箫声意外地极其干净,如明月照山泉。有几次他甚至忍不住把目光从翩翩起舞的钟蕊身上移开,悄悄看向叶飘零,她吹箫时分外宁静,眼帘低垂,黑眸不再深如幽谷,隐约有清亮神采浮沉荡漾。
真正领略到这位墨影剑主的凛冽杀气,是在她得知钟蕊意外有了身孕的时候——
周边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凝结成荆棘般的冰刺,墨影锵然出鞘,剑尖直抵在他心口,那双黑眸中骤然迸发出刀枪般锐利的寒光,死死盯在他脸上:“你这混蛋!是不是想利用蕊儿,让她帮你盗取笑梦莲?”
他一时酒后忘情犯了错,原本是心虚愧疚的,闻得此言却顿时暴怒,额上青筋突起,口不择言:“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和蕊儿本就两情相悦,我岂是会为了一朵花儿就出卖真心?若当真是为了得到笑梦莲,我何必去巴结她?我直接巴结你不是更有用!”
叶飘零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异常,剑尖猛地向他心口递进了半分,鲜血渗出,钟蕊惊叫一声,扑上来抱住飘零的手臂,哭道:“零姐!他、他没有引诱我,都是我自己情愿的!零姐,我是真的喜欢他!”
叶飘零的身子微微颤抖,紧紧抿着嘴唇,黑眸中神色急剧变化。良久,持剑的手臂终于无力地缓缓垂下,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周身荆棘冰刺般的寒气在这一声叹息里四下消散,飘渺如烟,只余下淡淡的倦。
她轻轻摸了摸钟蕊的脸,温言哄道:“好吧,不哭了。既然你喜欢他,就跟了他吧。那朵笑梦莲,零姐去摘了来给你做嫁妆,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嫁过去,好不好?”
后来的事情,便是叶飘零一力担下了所有,盗取笑梦莲,保护二人逃离紫云峰,自己独自留下断后。待他安顿好钟蕊再回来打听,得知的便是她遭围攻、重伤、坠崖身亡……直至三年后,她才忽然奇迹般的又出现在他面前,反而是钟蕊因为难产,早早逝去了。
殷果两岁多时,老父便开始逼他续弦,说他是殷家独子,必须传承香火,而殷家乃是中原白道武林有头有脸的“七家族”之一,看在笑梦莲的份上才允他娶了钟蕊,已然是大大的破例,断不能再将沉鹰谷偌大基业交到一个由南疆邪教圣女所生、面容残缺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继承人手上。
他终于再也受不了老父三天两头变着花样往他床上塞女人,与之大吵一架,几乎要拂袖而去,看在母亲和小妹的面子上,才勉强留了下来,只在谷中最僻静之处孤身独居,亲手把儿子带大。所幸殷果自小便乖巧懂事,令他倍感安慰。
箫声不知何时停了,叶飘零自屋顶一跃而下,游鱼般滑入窗内。窗前的殷果尚未从适才美妙的韵律中回过神来,一双大眼闪闪发亮地直盯着她看,满是钦佩羡慕之意。
他的先天唇裂若要修复如初,就必须在百日恢复期内不言不笑,仅进流食,方能愈合良好。早些年江思琦担心他年纪过于幼小熬不住,直拖到他年满十岁之后方肯动刀施术。叶飘零此番回到千迷林,正是为了陪他养伤。饶是殷果懂事乖巧,要撑满百日不言不笑仅进流食也极是难熬,不免时常烦躁气闷,往往要靠叶飘零的箫声才能平复心情。
叶飘零向他笑笑,牵他的手到床边放他躺好,一贯淡然的语音里流露出难得的温柔:“等你好了,飘姨教你。”又将手中的流云箫轻轻放在殷果枕畔:“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殷果不能说话不能笑,眼睛里却像是瞬间点亮了小星星,爱不释手地将那只流云箫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摸了又摸,才肯迷迷糊糊地合眼朦胧睡去。
叶飘零待他睡熟,轻手轻脚地离开,转身将房门关好,忽有所感,扭头望去,月下青衫颀长的身影正与她四目相对,默然无言。叶飘零怔了怔,微微垂下眼睛,避开了殷缘的目光,黑眸中某种复杂的神采一闪而过。